71 處境不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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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每年先太後忌日這一天,兩人都會前去皇家陵園看望先太後。

唯獨這一天,這互相厭憎的二人會勉強按下仇恨,做出和平相處的假象。

皇帝起得很早。

賀姑姑知道她的習慣,這一天會格外沉默些,服侍也格外細致。

裴沐坐在桌邊,一邊讀邸報,一邊等著上早餐。賀姑姑親自給她梳理長發。

她頭發長,發梢一簇一簇地打著卷,得拿著仔細梳理,否則就容易扯得頭皮發疼。

裴沐一目十行,掃過那條關於「傳聞二次提煉技術即將公開競標,紅蠶絲價格再創新高」的新聞,以及「大燕銀號出手,支撐紅蠶絲生產規模進一步擴大」的喜氣洋洋的報道。

「這年頭,報紙什麼都敢寫,倒是挺好看的。」

剔透的晨光中,小皇帝忽然出聲,清澈的聲音似醉,也如笑:「可惜啊,幾家邸報都是官營。上回太學生想辦個自己的報紙,被佘大人那頭駁回了罷?要朕說,就讓民間自己辦嘛,有意思的事兒肯定更多。」

賀姑姑為她一束一束地收拾頭發,編成漂亮的發辮。她手工輕柔細巧,說話也溫和慈愛:「陛下說得是。」

她總是這麼說。

小皇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似乎也並不真的記掛這事。她動了動腦袋,隨口道:「每回梳個頭都這麼久,不如朕也給剪了,憑什麼攝政王就有個清清爽爽的腦袋,朕就這麼麻煩?」

賀姑姑手裡一顫,慌忙勸道:「陛下,使不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損,不然先太後得多心疼!攝政王……那麼個白眼狼,如何能同陛下龍體相提並論,他死後一定下地獄的!」

她憤憤一句。

小皇帝聽了,默然片刻,忽地輕笑一聲:「也不知道死後誰下地獄。」

聲音低低的,含混而過。

不多時,待賀姑姑巧妙地為皇帝編好長發後,宮人們也正好端來了早餐。

按著規矩,皇帝的早餐以往至少五碟,雖然內容日漸敷衍,總算排場還勉強說得過去。

誰知今晨,卻隻有一盤端來。

賀姑姑一見,柳眉頓時高高豎起。她快步走去,厲聲斥責:「誰給你們的膽子輕慢陛下?來人,拖下去一人掌捆二十!」

皇帝近身伺候的幾十人,都是定下來退位後要帶走的,鐵定是皇帝的人。因此,他們執行命令也毫不猶豫。

兩名身體強壯的大宮女麵帶煞氣,就要上前,將端菜的人嚇得手裡發抖。

「不,不是小的……是攝政王大人……」小太監結結巴巴。

說是小太監,其實宮內閹人製度廢除已久,貴人們多用宮女,便是少量太監,也都並未淨身,留著做些笨重活兒。

「慢著。」

皇帝擺擺手,一張瓷白臉蛋映在晨光裡,美玉般光彩熠熠。她頗感興趣地打量那蓋了蓋子的餐盤,招手說:「端過來吧。」

「陛下……!」賀姑姑急了,「怎能讓那白眼狼如此侮辱您!」

「看看麼。」

皇帝笑眯眯地,誰也看不出她的想法。

小太監戰戰兢兢將餐盤端上來。

這是個托盤,也不算小。蓋子揭開後,就露出一碗雪白牛乳、一隻撒了黑胡椒的煎雞蛋、一小碟鬆糕、一小碟拌筍絲拚拌秋葵,最後是一杯漱口用的清水。

牛乳邊上,還放了一小杯蜂蜜,可以自行增添風味。

裴沐眨了眨眼。

小太監輕聲解釋:「陛下,攝政王大人吩咐,說……說今後是共和國了,就算是陛下也、也不能鋪張浪費……就按著新的餐飲潮流,做、做幾樣,就可以……」

賀姑姑在一旁,狐疑地打量著這盤子早餐。

你說它寒酸吧,其實樣樣精心,比之前那敷衍的幾碟子飯菜看著更精致。可你要說它是好意……這麼一小盤,哪裡是皇帝陛下該享受的氣派?

小皇帝的表情,也顯得有些莫測。

她拿起一旁的銀箸,慢條斯理地戳了戳煎雞蛋,又戳了戳鬆糕。

終於,在小太監緊張的等待中,她說:「好了,既然皇叔一片真心為共和,那便如此。下去罷。」

言語中諷刺之意甚濃,卻好歹是接受了。

小太監鬆了口氣,行禮告退。

皇帝已經挾了一筷子筍絲,嚼得一邊臉頰微鼓。

突然,她又出聲叫住小太監:「哎,朕問你,是隻有早餐如此,還是往後的一天三頓都這樣?」

小太監略嚇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回陛下,按攝政王大人的吩咐,是都、都這麼做……」

皇帝皺了皺鼻尖,像吃了個苦瓜似的。誰都看得出她不怎麼高興,卻又不得不忍著。

「成吧。」

她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也繼續閱讀那份官營的邸報。

賀姑姑使個眼色,叫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監退下,自己服侍皇帝。

「陛下,您再忍幾天,往後啊,咱們見也不見那薑月章。這都是什麼心機深沉的壞人。」她安慰道,「以後奴婢天天給您研究新的菜式,一樣樣必定都是祖宗傳下的精華,可不是這些什麼新潮流能比!」

尤其那牛乳、那黑胡椒,這什麼東西……像什麼話嘛!哪有燕窩魚翅養人?

裴沐都含笑聽了。

「姑姑說得對,他真是心機太深。」她真心實意嘆了口氣,眼中卻泛出柔和笑意,「羞辱人,也不是這麼個羞辱法。」

還特意挑著她喜歡的菜,真是……煩死了。

她要怎麼辦,還真得好好想想。

……

早晨還有些燦爛朝霞,過了一個多時辰,卻濃雲聚集,飄起小雨來。

裴沐讓賀姑姑他們在一邊等著,自己撐了傘,往陵園深處走去。

過往的朝代,皇帝都會修葺豪華的皇陵,以此彰顯皇權威勢,也祈禱死後尊榮。但近代以來,大燕皇室早已主動推辭了這份榮光。

一應皇室成員,都葬在明珠宮旁的陵園中。

這裡實際是一座山,雖然經過了人為加高,卻也還是稱不上雄偉,隻是一座普通的、看得出人工斧鑿痕跡的秀麗小山。

雨霧彌漫在青翠林間,也浸濕了石板小道。

裴沐撐著傘,拾級而上,轉過最後一個拐角,就看見了皇祖母的陵墓。

與她尊榮的一生相比,那實在是個太小的墓穴,若不是墓碑在那兒,無疑會被忽略。

但這是皇祖母親自選定的地方。

墓碑前,已經有人站著。

他沒有打傘,所幸邊上有常青的鬆柏。針葉細密,阻擋了飄搖雨絲,但仍有幾許濕意濡在他肩上。

冷灰藍色的軍裝,在陰雨天裡顯得更冷;金色的肩章好像誰銳利的眼神。

裴沐望著他的背影。

這道背影是她熟悉的。當他們都還小的時候,她就經常看見他的背影,很多時候,她也曾經伏在這個人背上。

那都是皇祖母還在時候的事了。

他略側過頭,而後就是轉身行禮。他欠身時,硬挺的黑色長靴在流水的白玉台階上一碰,碰出一聲硬邦邦的響,還濺起幾點水珠。

「見過陛下。」

裴沐點點頭,上前將手裡的花放在墓前。

「皇叔比朕來得早。」

他們並肩而立。

薑月章垂手而立,手指貼著長褲中縫,站得標標準準。但在這個驕傲挺直的假象背後,卻是一雙眸光微動的眼睛;他悄悄轉動眼珠,將身邊人的模樣盡收眼底。

她神態寧靜,側臉英氣十足,卻又不乏秀麗。唇角總是一點笑,眼角有一點嫵媚的弧度,整個形狀卻更圓潤些。如果她不故意板著臉,那這雙眼睛就會顯出天生的熱情友善,像隻機靈好奇的小動物。

他手指動了動。他們離得這麼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牽住她。

「皇叔。」

她突然開口,令他心中微驚,險些以為自己蠢蠢欲動的小心思被她看破了。

他觀察著她的神情,沉聲應道:「陛下請講。」

「朕看過皇祖母,待會兒便要去佘府。」她沒有看他,隻是伸手撫扌莫那塊冰冷的墓碑,「佘相要見朕。」

攝政王眉心一皺,神情跳動一下,這才冷聲道:「佘相……三朝為相,德高望重,也難怪有底氣叫陛下親去見他。」

裴沐笑了一聲。薑月章就是有這本事,板著臉,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出嘲諷萬分的話。

「對於這一天,皇祖母早有預料,所以我們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佘相,佘家,還有大臣會議裡那許多人……收拾起來,不容易啊。」

她將傘收起來放在一邊,任由雨絲飄灑,自己蹲下/身,用手指去描摹墓碑上的頭銜和名字。

但忽然,頭頂一聲開花似的響。

攝政王拿起傘,為她撐在頭頂。

「別著涼。」他淡淡道,「越是不容易,陛下才越要保重身體。」

裴沐一怔,更笑起來。

「朕的確不容易。」她說,「但皇叔也不容易,朕一直是知道的。以前、現在,還有朕給你安排的未來,朕隻以為你有那個才能,而哪個有才能的人不願執掌天下?為了這個目標,再不容易也是甘之如飴。可朕卻好似從未認真問過,皇叔,你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

攝政王握緊傘柄。

「臣……臣要的,一直不曾改變。」他聲音裡帶了一絲嘶啞,似乎竭力克製著某種情緒,「陛下知道的。臣告訴過陛下。」

裴沐安靜了一會兒。

「皇叔,你能換一個嗎?」她低聲問,「你要的,朕給不起。」

青年眼中剛剛才亮起的火光,悄然黯淡下去。

但在火焰的餘燼裡,卻生出無盡執拗。

「臣是個一根筋的人,認定什麼,就隻要什麼。」他語氣平靜異常,也因此顯得執著異常,「臣之所以當這個攝政王,無非是因為有人要臣當。臣所做的一切,也隻是因為……這是那個人的願望。」

小皇帝搖搖頭,感慨道:「這可怎麼辦?你要是早點說,朕就換個人了……也不成,一直以來都隻有我們兩個人。別的人,總是不大合適。」

除了薑月章,還有誰能當這個攝政王?

而除了他,她還能全心信任誰?

攝政王垂下眼簾。他睫毛很長,每次垂眼時,因為掩去了眼中的銳利肅殺之色,就顯出幾分憂鬱來。

「臣會一直等陛下。前幾日……臣一時心喜、方寸大亂,對陛下多有冒犯,陛下勿要怪罪。」

裴沐笑道:「不怪罪,那是不可能的。」

攝政王:……

他抿起嘴唇,這個表情顯出幾分委屈來。但接著,他就深吸一口氣,重新板起臉,克製地換了個話題:「陛下,早餐……可還合口味?」

皇帝噗嗤一笑:「皇叔真是個妙人兒,說話見勢不妙,就趕緊逃跑。早餐麼……嗯,雖然是為了羞辱朕而做的事情,其實吃起來還不壞。」

攝政王悶悶道:「臣不是為了羞辱陛下。」

他素來寡言,卻絕非不善言辭,但在皇帝麵前,他總是覺得自己笨嘴拙舌得可怕。千言萬語,最後不是說不出來,就是說得不對、討不了她的好。

裴沐暗想,這真是個傻子,聽不出來她說吃起來不壞麼?

這麼一想,她心中卻又一軟。

「皇叔,」她伸出手,「扶朕起來。」

攝政王方才還鬱悶,此時卻眼中光亮一閃。他確定似地看她一眼,這才小心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起來。

雨下得比剛才大些,滴滴打在傘麵上。世界一片敲擊的響,唯有傘下是寧靜的。

薑月章握住她的手,沉默地數著時間。他耳邊仿佛能聽到懷表的滴答聲:一秒,兩秒,三秒……

他等著她將手抽出去。

但她沒有。

她還反過來握緊他的手。

「作為對早餐的回報,朕不妨告訴皇叔一個秘密,關於朕為何不能給皇叔想要的……」

她頓了頓,迎著他驚訝的目光,卻忽然微微一笑:「不過,還是等朕見過佘相、一切布置完畢後,朕再同皇叔說清楚的好。」

攝政王眼神一動,顯得若有所思。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忽然低頭靠近,很認真地說:「所以,你果然喜歡我,隻是為了別的緣故才不答應。」

裴沐:……

攝政王剛剛一臉認真,就在想這事?

隻聽他繼續問:「阿沐,我真高興。你能不能親我一下?就一下。」

裴沐微笑。

她抬起手,摁在攝政王俊美冷厲的臉上。

「不能。」她冷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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