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2 / 2)
那人笑著伸手要來拍我的背,我警惕地退了一步:「那麼,前、前輩快去洗澡吧。」
收起頗為落空的手,那人,不,現在是要正式稱呼為前輩的人,佯裝正經:「等真正的夏天到來,後山的景色會更漂亮,到時候我們就一去看日出吧!」
我不住點頭算是在答應,推著前輩往溫泉那邊走說:「您還是快去吧。」
前輩也不禁嘆了口氣道:「水積春塘晚,陰交夏木繁。」
我順勢回道:「舟船如野渡,籬落似江村。」
答完我才覺得不太對勁:「您居然還會白居易的詩?」
前輩斜著眼說:「這話我該問你,你怎麼會?」
「姊姊們都背了《白氏文集》,我自然也要背。他的《長恨歌》不知被姐姐讀很多遍了。姐姐本來要進宮侍奉天皇陛下,我聽得多了,當然也就會一些。」我不禁回憶道,「往年這個時候也是要背白詩的,少不了還要和幾句歌。」
「你們也就這個有點意思,和歌什麼的我不懂啊。我知道白居易這首詩也是我喜歡他,不是他的詩,是他那個人。」前輩頗有和我長篇大論的氣勢。
……前輩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好幾個晚上,我都是聽著前輩講那位詩人的故事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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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聽不是我的本意。
但現在出去,一定會被誤會的吧?
「主公,我們不能再繼續留在這裡了,必須和那家夥會和了。」說話的是長義大人。
「再等等吧。」那位大人說,「你那天不應該和她說那些話,她應該有自己的想法。」
「那些話我很早就想和她說了。自卑什麼的和那個偽物一樣,看得我心煩。」
「這話你應該等到見到他當麵說。」大人笑了,「他現在可是不怕你的。」
「哼。」長義大人不以為然,「這就看你什麼時候去和他會合,到時候我一定會說這事。不過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你一定要來找她。」
我不由得繃緊身體,側耳傾聽。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一位友人請求我務必帶她離開那裡而已。」
友人……
「……哈?就這樣?」
我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也愣了一下,而長義大人的表情,我現在就能想到他是多麼不相信。
那位友人……
「對啊,就這樣。嘛,吃飯吧。」那位大人帶著難掩的笑意,更是讓我分不清他剛剛那句話是真是假了。
來不及辨別其中的真假,我隻知道,如果不問的話,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那個……」我從角落中走出來,「我……能否請教大人的友人是誰?」
長義大人一臉驚訝:「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依禮跪坐在他們麵前:「在沒有大人的應允下進來您的房間,萬分抱歉。母親留下的發飾昨日丟失不見,所以前來尋找。大人剛剛說的友人……」
是不是我的母親……
「……你?」
「是的,請您務必要告訴我。」
「那麼,你還要回去嗎?」
「……請問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我如此問大人。
那位大人卻並沒有再說話,似乎是再等我的回答。
「是的,我會回去。」
「……決定好了嗎?」
「是的。」
「那就回去吧。」
「可是您……」
那位大人溫和的眼神依然注視著我,他起身走到我身邊,彎月要將一個櫻花發飾放在我麵前:「既然你要回去了,接下來我們也不會再見麵了,知道那些的話,也隻會徒增傷悲。既然決定了,那就現在就動身吧。長義,送她回去。」
「求求您……請您告訴我,關於……」
那位大人經過我後,腳步沒有停下來,哪怕是我如此哀求著他。
「拿著。」
姐姐遞來某物於我手上。
「姐姐?這是……」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隻要你們呼喚我,我就一定會出現。」姐姐溫柔的雙手包裹著我的手,將手中那物緊緊握住,「媽媽如此說。聽好了,媽媽絕對不是故意丟下我們,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呼喚。」
自己究竟有沒有見過母親呢?那雙比姐姐的雙手還要溫暖的手,仿佛在更小的時候感受到了。
「……你沒事吧?」
一隻手伸到了我的麵前,櫻花發飾正躺在那裡。抬頭看去,長義大人正伸手站在我麵前,但他看上去稍微有些模糊。
「我沒事,謝謝您。」我有些困難地扯了扯嘴角,搖了搖頭,拿櫻花發飾。
「……別笑了,太難看了。」
「抱歉……」我無措地低下了頭,「我再也不會給您和那位大人添麻煩了,送我回去了,長義大人也可以好好完成任務了。」
「我什麼時候說了你給我們添麻煩了?」
「……萬分抱歉。」
「……算了。」長義大人似乎鬆了口氣,「但是,這樣就好了嗎?」
「嗯,這樣就好了。」
「……是嗎。看你剛剛那個樣子,我還以為是非常重要的事。」
「不是非常重要的事。」
「不要呼喚。」
「媽媽……」
牛車搖晃地走起來了。我掀開車簾,此時是薄暮時分,夕陽還藏於那紅雲下盡情燃燒。花草香氣隨微風而來,有人家的花木上的紫藤開得甚好。天色漸暗,遠山近樹依稀不可見。
「這位大人,請停一下。老朽是附近的僧人,附近有橋需要修補,在此乞要錢幣。這位大人,可否施舍一點?」
一個老人的聲音在從外麵傳來。
橋……麼……
「抱歉,我身上沒帶。」長義大人回答。
「是嗎?那打擾了。」老僧人從路中退到一旁。
綠意正盛的草堆裡,我隱約看到了另一種顏色。
「餵!你去哪裡?!」
顧不上長義大人驚慌的聲音,我鼓起勇氣跳下牛車。幸而剛起步的牛車並不快,我平穩落地後,深呼了一口氣,將檜扇打開擋住臉,這才朝那位僧人走去。
那位僧人戴著鬥笠,見我往他那邊走,便將鬥笠摘下來,向我鞠躬。我也朝他鞠了一躬,然後將手中準備的錢幣悉數放在僧人手中的木缽中。
「多謝貴人相助。如若不嫌棄,便在這些遠山櫻中挑選些吧。京都附近雖早已看不到櫻花了,但在那更高更遠的地方,櫻花還在盛開。」
遠山櫻……嗎?
媽媽也是這樣嗎?在遙遠的地方……
僧人捧起那些櫻花枝條,遞至我麵前。
那些山櫻開得都好,但自己還是更加偏愛泛白的淺色櫻花,所以隻從裡麵掐去兩三朵。
再次朝僧人點頭,轉身便看到了長義大人站在我身後。
看上去……好像有點生氣。
沒來得及問,他就繞過了我。
我回頭看他,發現他將一個鼓鼓的小布袋子放在那個僧人的木缽裡。
……不是說,沒帶嗎?
那位僧人終於在長義大人耐心耗完之前離開了。將全部遠山櫻抱起的長義大人,朝我這邊走來,隨後——
那些遠山櫻枝條,全部落入我的懷裡。
「走了。」
「誒?」慌忙抱緊那些櫻花枝條,我困惑地看向了長義大人。
可長義大人徑直走過到了牛車邊,見我沒有跟上來,才轉頭看我。
他在等我。
不過他似乎又注意到了什麼,低下頭去看。
我走過去,能看到——
那是一個小小的金色圓環,一顆瑰色小石頭在圓環上閃著光。
「媽媽?」
我見過那個……
「這是媽媽的東西……」
四處張望著,但周圍什麼也沒有。我看向了長義大人,希望他能知道些什麼。
長義大人伸手拿過那個圓環遞給我:「別看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既然已經留下這個指環……你的母親應該早就離開了。」
「指環……」
「顧名思義,就是戴在手指上的。」長義大人看了一眼我的手,「不過你戴著會掉吧?」
將指環套入手指,無論是那一根手指,指環都要大。
「……嗯。」
「你的母親……」
「大家都說,媽媽她死了,但我知道……她隻是離開了這裡,她隻是沒辦法待在我和姐姐身邊,所以……」
「所以?」
「所以「不能呼喚」。無論如何,無論多麼想念她,都不能呼喚。」
「……咳,我有辦法了。」
「?」
長義大人伸出手來,我這才意識到他要的是那個指環。
「京都看花天/群集九萬九千。1」長義大人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根銀色細線,將指環係緊,將係好指環的銀線掛在我的脖子上,「好了。」
「……」
「一想到你那麼喜歡櫻花,卻從沒有真的見過那種盛況,多少也會有些感慨。」
「抱歉……」我道歉著,低著頭用山櫻枝擋著臉,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不想回去了。能否請您,帶我再去會見那位大人?」
「……好啊,但你要怎麼說服那位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注:
1出自日本俳聖鬆尾芭蕉的《賞花》。平安時期是沒有俳句,俳句一般認為出現在十五世紀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