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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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同事,親戚,朋友,公安,電視台,報紙,還有根本不認識直接來罵她的。

後來我們以為是互聯網的世界帶來了輿論暴力。

不是的。

其實是人,人本身帶來了輿論暴力。

千百年來,陽光下本也沒有什麼新鮮事。

「蔣律師,你說吧。」何雋音用兩根手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坐在沙發上,穿著沒有一絲皺褶的西裝套裙,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月要杆筆直。這個時候她就像一個武裝到牙齒的女戰士,連眼角眉梢和指甲尖也是冰冷鋒利的。

「案件還有很多疑點,公安那邊都沒給出說法,何副廳,電視和紙媒的輿論導向很明顯,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後操作。」蔣律師頓了一下,「但也很難說,您也知道,觀眾愛看什麼,媒體就做什麼。反腐誰不愛看?未成年刑事案件誰不關注?您這兩者都沾了,這條新聞一做,既賺了收視率又賺了吆喝,誰不做這條新聞誰傻。媒體就這樣,要是有一天觀眾喜歡吃屎,他們連屎都能烹一鍋出來——」

蔣律師心直口快,本是當笑話說。

他沒想到,未來十年之內,他還真看到了那麼一天。

「行了。」何雋音打斷他,「不動關係,東君什麼時候能出來。」

「刑事拘留最多三十七天,當然實際不會那麼久。首先,陳東君第一時間就主動用出租車司機的手機報了警,而且根據陳東君提供的證據,可以證明他不是蓄意傷人,警方在垃圾桶裡找到了帶劉三春生物特征的手套,口罩。水果刀上也有劉三春的指紋,但是不能判斷指紋是在劉三春被捅傷後他握上去的,還是之前就有的。現在主要問題是不能判斷沖動傷人還是防衛過當。還有受害人現在還沒脫離生命危險,他醒了還是死了,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蔣律師口氣緩和下來,「當然,情況還是對我們很有利的。」

「這事能私了麼?」何雋音的聲音沒有波瀾。

「受害人重傷,一般不能私了。當然,我這是說按流程走。您那邊有門路,就可以不按流程來。或者,要是劉三春真的是罪犯,那就好辦多了。還有輿論導向那邊,您想想辦法,還是挺重要的。」

「不走流程了,我等不了。誰知道那個人什麼時候醒。我爸以前的老關係還在,現在快點把東君弄出來,同時找人辦他的留學手續,切斷他和國內的聯係,不等風頭過去不要回來。」

「這,有點太急了吧。」蔣律師猶豫了一下,「我跟您老朋友了,音姐,我就直說了啊,你現在那邊的情況,不適合這麼大動靜。」

「不行。這個沒得談,風險我擔。」何雋音掛了電話,又打了兩個電話。

那二天本地另外一個電視台播出了一則新聞,講述了一個市一中尖子班優秀男生智鬥歹徒的故事。

一些紙媒也同時改了風向,暢談一番見義勇為卻失手傷人的法律與道德問題。

何雋音打了一天電話,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手機消停了。她聽見敲門聲,保姆去開了門,她站起身,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瘦削的男孩。

男孩光著腳,滿是塵土汙跡的腳上有兩道血痕,他身上穿著白色的條紋病號服,穿堂風一吹,吹得病號服像掛在杆子上的白旗似的。

保姆幫忙拿了一雙拖鞋。

「……何阿姨好。」於今清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何雋音曾經找過他,說陳東君本來可以跳級,但是為了陪於今清放慢了所有計劃,希望於今清也能為陳東君的前途考慮,至少不耽誤他正常課業。所以那之後陳東君提起要於今清去他們家,於今清每次都拒絕,他私心地什麼也沒有說,用盡一切方法使陳東君變成自己的,於是本能地不敢麵對何雋音。

何雋音淡淡地說:「進來吧。」

於今清拘謹地穿好拖鞋,站在沙發邊上,沒有坐下。

「我哥——」

「你——」

兩人同時開口。

「您先說。」於今清馬上閉嘴。

何雋音看著他的病號服後擺,皺著眉,「你後麵怎麼回事。」

於今清回頭一看,才發現他一路跑到這裡連傷口崩開了都不知道,現在褲子和衣服後擺全是血。

於今清把身體的背麵對著牆壁,「摔了一跤。何阿姨,我是想來問我哥,嗯,東君哥哥他現在回家了嗎,還是在警察局?」

「我會把他弄出來。」何雋音說。

於今清鬆了一口氣,「他有沒有受傷?怎麼會這樣的?」

「我也沒見到他。」何雋音口氣變得不太好,「他捅了劉三春,你說他是人販子,結果其實不是。我早就跟你說過,東君把你當弟弟,我沒意見,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給搭進去。」

於今清低下頭,「……對不起。」

「等東君出來之後,我直接送他出國。就算什麼事都沒有,他在學校也待不下去。」何雋音的指甲描摹著茶具精致的花紋,「你覺得這些事的起因都是什麼。」

於今清身體一僵,手不自覺地扶上背後的牆壁,好像這樣才能支撐住他的身體。

「他本來有大好的前途。」何雋音盯著於今清。

「阿姨說句實話,如果沒有你,東君已經跳級在讀大二,他可能已經在做機器人或者飛行器的研究。」何雋音指了指客廳的一排架子,「那是東君的十七年。」

那是一座占據了整麵牆壁的架子,全是各類科技雜誌,機器人,飛機與航天器的模型。頂端的殲擊機模型最為亮眼,陳東君甚至特意買了商場那種給珠寶打光的燈安在那些殲擊機上方。從第一代的米格-15,米格-19,到第二代的f-104,米格-23,再到第三代的蘇-27,以及中國的殲-10,甚至連2005年才開始服役的f-22模型也被他收藏在手。

於今清走近過去,每一個模型旁邊都有陳東君標注的簡介,從研發到服役,從優勢到缺陷,從機身到布局,再到翼麵、發動機等等,就像一個小型而私密的博物館。

那是於今清沒有真正認識過的陳東君。

於今清伸了伸手,沒有敢去碰架子上的任何東西,隻遠遠地在空氣中劃過,就像已經觸扌莫過陳東君過去的人生。

「你應該能看到,他喜歡的是什麼。」何雋音站在於今清身後,也看著那些模型和陳東君寫的簡介,她能發覺那些字體的變化,工整刻板的,清俊灑脫的,略微狂放的,克製優雅的,那是一個少年心境的變化,誰能比一個母親更理解,「我和陳東君他爸爸,不是那種要逼著孩子去乾什麼的父母,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他能安安心心追求去他想追求的東西。一個小孩,如果在年少的時候,因為外部原因,而不能學想學的東西,不能做想做的事,那是很可惜的。」

「我們盡力給他一切,也不乾涉他的任何決定,哪怕那會使他走一些彎路。」何雋音拿起一個老舊的機器人,那個機器人的手臂一看就是另外做了安上去的,不是原裝,她想到了陳東君小時候,嘴邊浮現一絲笑意,卻轉瞬即逝,「但是我們總有底線,有些事發生一次就已經足夠成為教訓。你很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於今清退了幾步,離那座架子遠遠的,卻什麼都沒有說。

何雋音將機器人放回去,盯著於今清,「你一定暗自覺得東君對你負有責任吧。」

於今清一怔。

他本能地覺得陳東君是他的,就該無條件地信他,無條件地對他好。但是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從來也沒有無條件的信任和關愛。

或許在他陰暗的心底某一個角落,真的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陳東君對他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有責任的。

這就是一切所謂「無條件」的原因。

「可是你仔細想想,他真的該對所有事負責嗎。他不應該過他自己想過的人生麼。」何雋音看著於今清,指著架子上的蘇-27,鋒利而精致的指甲在水晶吊頂燈下泛出冷光,把於今清的雙眼刺痛,「你看看那些,那才是他想過的人生。」

「有些東西從來就不應該出現在他的人生裡。」

「你明不明白,那是誰的人生。」

於今清的肩膀塌下來,像垮掉的房子,被抽了脊椎的狗。

他明白了,那是他的人生。

他的狗生。

人販子,屠宰場,嘔吐物,雞圈,尿液,糞便,血液,董聞雪的骨灰,手機上掛著陌生全家福的於靖聲,要把他帶回家的舅舅舅媽,一切惡意,那都是他的,從來不是陳東君的。

「所以——」何雋音正要說出她的決定,突然手機響了,她接起來,是信用卡客服。

「我們接到電話,一個帶有您信用卡的錢包遺失在市三醫院,現在找不到失主——」

何雋音以為是詐騙,正要掛掉電話,那邊專業的客服小姐又馬上報了卡號,說有消費記錄,簽字人是於今清。何雋音看了於今清一眼,淡淡地問客服:「什麼消費記錄。」

「包括救護車費,掛號費,住院費……」客服小姐解釋道,她又把醫院說明的情況跟何雋音重復了一遍,強調醫院希望失主去拿錢包,且病人情況嚴重不應出院。何雋音聽到「肛門撕裂」的時候眉頭緊緊擰了起來,她掛了電話,看了於今清半天。

於今清被她看得又低下頭。

「你——」何雋音不知道怎麼開口,她沉默半天,才說,「我讓老張先送你回醫院。」

她本來心如磐石,什麼都決定好了,現在卻有點開不了口。

這比突然被告知兒子捅了人還讓她難以接受。

何雋音看於今清沒有動,她嘆了口氣,「東君肯定是要出國的。我會付你大學畢業之前的生活費和學費,你不用擔心。」

「……不用。」於今清說,「隻要我哥沒事就行。」

他走到門口,拍掉拖鞋上被他的腳沾上的灰塵,把拖鞋整整齊齊放到一邊。

「阿姨再見。」

於今清光著腳走了出去。

和他來的時候一樣。

一周之後,一架飛機從中國的東南方飛往了歐洲大陸的西南方。

輿論一片沸騰。

兩周之後,某市某重要機關何姓副廳長被紀檢小組調查。

一個月之後,沒有人再談論起這件事。

那個少年,到底是尖子生,還是不良少年,沒有人再關心。那個淩晨,到底是蓄意傷人,還是智鬥歹徒,也沒有人再關心。

全民的焦點放在了娛樂圈某個當紅女明星的婚禮上。

眾人扒其黑歷史,口誅筆伐。

兩個月之後,報紙的頭條變成了當紅某男星出軌。

眾人扒其好男人外皮,拍手稱快。

與此同時,一條新聞出現在本市某報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遲到了四年的正義——

特大跨省拐賣案尾聲

拐賣案頭目之一的尤又利於六年前退出拐賣組織,並偽造身份證化名劉三春,其反偵察能力較強,在退出拐賣組織前留下偽造身份證,並逃到南方,學習當地口音以逃過警方懷疑。

六年前尤又利的退出,竟是因為另一次拐賣,被拐賣的對象是他當時年僅七歲的女兒妞兒(化名)。尤又利通過自己與各個拐賣頭目的聯係,找回了女兒,並決定金盆洗手。他對組織成員苟吉輝、許波雷等承諾,互不泄露對方信息,若一方被捕,另一方則贍養對方的家人。

此後尤又利一直留在本地打工,並通過不同銀行卡賬戶多次轉賬,輾轉將生活費轉到其妻女手中,但是沒有贍養已經被判處死刑的苟吉輝、許波雷的家人。

今年九月,尤又利被曾經遭其拐賣的兒童小於(化名)認出,又因其較強的反偵察能力與偽裝能力被無罪釋放。尤又利在被指認過程中認出那名身穿某校校服的小於,並在被釋放後於該校門口多次跟蹤小於,扌莫清其基本情況,了解到小於在深夜多為獨自在家,就於某晚身攜水果刀,決定殺人滅口。

尤又利的行為被小於的同校同學小陳(化名)發現,並報警,但是尤又利的偽裝讓他再一次逃脫。當晚,小陳發覺尤又利將水果刀等作案物品藏匿在小區垃圾桶中,並孤身返回尤又利所在小區,獲取證據。在此過程中,小陳撞見急於毀滅證據的尤又利,並與其展開搏鬥,尤又利被捅傷,昏迷不醒。

沒想到這次昏迷,竟成了尤又利落網的契機。

尤又利在一個多月的昏迷中,妻女喪失生活來源,並多次試圖與尤又利聯係。這讓密切監視尤又利妻女的警方發現了蛛絲馬跡。

警方將尤又利妻女接到其昏迷的病房,終於喚醒了尤又利。

他醒來的時候,對著六年未見的妻女失聲痛哭。

今年十二月,尤又利因組織販賣兒童、婦女,殺人未遂等罪,被判處死刑。

最後,本報記者記錄下了一段對尤又利的采訪。

記者:『你為什麼要拐賣兒童?』

尤又利:『來錢快。』

記者:『你沒有想過那些丟了小孩的父母怎麼辦嗎?』

尤又利:『他們可以再生一個,又不是生不得。』

記者:『那些被拐賣的兒童去了哪裡?』

尤又利:「給別人做兒子、要不就是做乞丐、賣不出的就賣腎,賣心髒。」

記者:『你有殺過被拐賣的兒童嗎?』

尤又利:『看聽不聽話,太不聽話的隻能扔掉。我也不想浪費,有時候沒辦法。』

記者:『你後來為什麼不乾了?』

尤又利:『怕遭報應。我女兒被拐了,我就怕報應了,怕報在她身上。』

記者:『心裡沒有想過那些被拐賣的兒童和你的女兒一樣嗎?』

尤又利:『那怎麼一樣。』

記者:『你十月份被釋放之後,為什麼還要去殺人滅口?』

尤又利:『我覺得我沒錯,我已經決心好好做人了,是他不放過我,那我老婆、我女兒怎麼辦?他不放過我,我也隻好不放過他。』

記者:『你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尤又利:『是人都會犯錯,我都決心要改了。是他不放過我。』

尤又利強調:『是他不放過我。』

二十二歲的於今清坐在操場的雙槓上,過往像走馬燈浮現。

他轉過頭,他身體的左側還是沒有人,但是心的左側卻被填滿了一點。

他曾從天堂跌落地獄,又從地獄重返天堂。

最後在人間獨自行走七年。

陳東君的那封信攤在他的膝頭,隻看了一遍,他就可以背。

他等了這封信七年。

「清清小朋友,

幾年不見,不知道你有沒有長高。我現在一切都好。如果你同意的話,給我個電話,我想五一假期來看你。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理解。當年的做錯的事,給你的傷害,我抱憾終身。

陳東君」

「清清。」

「清清——」

於今清回過神,他見電話那邊在喊他。

「我在,哥。」

對麵靜默了一下。

「清清,我——」

「哥,你先別說話。聽我說——」於今清緊緊抓住手機,好像這樣就能抓住那流走的七年。

於今清對電話那頭輕聲說:「哥,我懂——」

「人都會犯錯。」

人都會犯錯——

這不應是推脫者的推脫,這應該是仁慈者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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