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老父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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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

冬天的風一陣一陣的,刮著沒有綠色植被的大地。老人們身穿簇新的深色棉服,頭和手戴得嚴整,行走在街頭巷陌。

要過年了,父親買一兜東西進家,電話鈴在響,他鞋也沒換就去接——是三兒的電話。

「啊,剛進屋。你剛打嗎?我出去買些東西。」

「爸,過年還差啥了?」

「不缺啥了,現買也來得及。唔,今年冷。別回來了,大老遠的,也不好買票。」

其實,這些天父親去了好幾次車站。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努力望著滾動顯示的電子屏,上下追隨車次變化;看售票窗前,站著一排排的隊伍。

出站口,湧著喜氣的人流,人們拖提大包小裹往外走,翹腳抻脖的親友們陸續迎上去,親親熱熱。父親站在那兒呆望。

在北方,天降大雪。商業街,依然是熙熙攘攘來往的人群,人行道上擺著一排排一遝遝對聯福字,賣的人時不時抖落上麵的雪。

曉友走到「中國郵政」門口。他在台階跺跺腳,撲打身上和帽子上的雪。

在郵政儲蓄窗口,曉友照著一個小本子填寫匯款單。然後他去郵寄包裹,填寫單子,櫃台前一針一針地縫上為檢查留的口兒。

1

臘月最後一天的下午,人們都放假了。從北到南,家家戶戶洋溢著紅色喜悅:門上貼了對聯,窗戶布置了閃爍的彩燈,陽台和小院一樣,也掛起紅燈籠。

飯廳裡,父親居中,圍坐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媳,還有小重孫,桌上酒菜擺滿。

「喝,喝酒。」老父親先舉起杯,大家共同舉杯,清脆地撞擊,然後動筷吃起來。

「老三幾年不回來了?」

「媳婦病了,他哪能離開。」

「老三結婚爸沒少幫他。」兒媳說。父親說:「你們那時我沒有條件。」

父親拿出準備好的紅包,「壓歲錢!」一個一個分發,說:「又過了一年。」

孫子們紛紛起來拜年,高高興興接著。

屋內是放大的電視聲,屋外是密集的鞭炮聲。電話鈴響,大兒說:「準是老三。」父親去接起:「好,挺好的。都在這兒,熱鬧著呢,你不用惦念。你們也好吧……」

眾人散去,屋裡剩下父親一個人。廚房裡堆放著剩的菜,還有洗涮的水跡。

2

初五,父親來到大妹家。從前年開始,他遷了戶口辦了老年證,乘車不用花錢;兩家都離停車站不遠,來往很方便。

兄妹坐著說話兒。「三兒還不能回來?」「媳婦那樣,離不了人。」「你去他那住一段。」「那麼遠,得倒好幾次車。到了這年紀,不能幫忙,去給人添麻煩。」「過年身體咋樣?」「胃不舒服,老睡不好覺。也瘦了。」「老年人瘦點不礙事,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太瘦也不好。」「到醫院去了嗎?」「年前去了,血、尿化驗正常。」「多檢查幾項。」「做了生化五項,沒查出問題。」「血壓呢?」「略高,90—140。」「以前咱媽腦出血,就是血壓高。血壓不太高,應該沒啥事。」「過了年再去查查胃。」

窗外,一棵臘梅獨自開放。花兒是白的。

初八,醫院和其他單位一樣開始正式上班。醫生們說著拜年話,聊過年的一些事。父親坐在唐醫生桌前,唐醫生笑著說:「過年好唄。哪又不舒服?」「胃疼。」「做鋇透,還是下胃鏡?」「做胃鏡。」「住院吧,點一點,用最好藥,順便做個全麵檢查——沒事兒,你不用在這住,點完就回去。」

第二天,父親早起沒吃飯,他懂得要空腹檢查。到醫院辦了手續,開始采血,留尿,去做b超,下胃鏡,折騰了一上午。

回病房裡,他很虛弱,躺上床,點上了藥,閉眼慢慢喘息。

孫子來了。坐在一邊兒玩他的遊戲。點滴結束,孫子的遊戲也結束了。

老人回家,到廚房掀鍋蓋又放下,到廳裡,他翻了一頁台歷,躺到沙發上。

電話鈴響起,父親起來看電話顯示的號,是三兒的電話。

「爸,出去了?我方才打了兩次。」

「啊啊,我到海邊走走。沒啥事。你不要惦記,我挺好的。」

點了七天,父親決定不再點了。辦理出院手續,父親嚇了一跳,問:「怎麼這麼多?」窗口裡的女人待理不理:「這個問醫生,跟我們說不著。」

唐醫生沒在診室,父親問一個小醫生:「都什麼藥這麼貴?」「都是最好的,進口藥。」「我原單位在外地,這些也報不了。」「這麼大歲數,留錢乾嘛?錢不給自己花給誰?」

「花錢也沒好啊。」「再點一段兒。」父親看了看他,說「算了吧。」

父親回家,上床拉過被子,拽過一個圓枕頭摟著。他感覺冷,爬起身打開電褥子的電源開關。

這電褥子是豪華型的,是他和老伴一起買的。記得是在一家賓館,「廠家」包了幾個房間,請一群老頭老太太輪流躺上體驗。還贈送保健書,端茶水,坐著提供按摩器,免費按摩。老兩口每次去,那兒的年輕人都熱情有加,殷勤介紹,說產品有十大功效:降血脂,降血壓,預防心梗,腦梗……

「月要疼?最有效了。」

有老人說:「加熱,理療。那熱炕頭還治病呢。」

父親拍板兒,說:「買吧,你月要腿疼,多年了,也享受享受。」

床頭的電話響,父親費力接起,「餵,」

「爸,看什麼了嗎?中央10套,你願意看的……」曉友在那邊說。

父親用遙控器打開電視,緩慢地說:「啊,百家講壇,宋朝的事。看呢,還行。你忙吧。」

父親躺著看。以前他批評老伴和兒子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如今他在臥室裡安裝了電視。

3

海邊小山。父親站在崖邊。他眼瞄著遠處,翹著下巴,長久不動。

閨女來了,老遠就喊:「爸!你在這兒呀。多冷啊。」閨女是剛下火車,她在外地。她每次回來,是老父親最快樂的時光。

「你來怎麼也不告訴一聲?」父親拉住包的帶。閨女沒有完全鬆手,拉著另一個帶,她知道,父親年紀大了,不比從前。閨女卡巴著眼,說:「車站那麼遠,不想讓你去,俺一個小百姓,不要那麼高規格。」然後就嘻嘻笑。

父女倆走過菜市場,在一對小夫妻的菜攤前停下。小媳婦熱情打招呼:「大爺,這是上哪了?」小夥兒悄悄說:「這好,那個別要了。」從袋子裡邊挑了許多。

「我閨女,剛下車。」父親向他們介紹閨女。多年來他一直在這買菜,有一回,小夫妻多找了錢,老兩口跑回來給他們。

閨女是勤快人。她剛放下包,就在廚房裡忙出了響,一邊做飯菜一邊清理擦洗廚具。父親站在邊上看,一會走出去,一會走回來,「你媽在的時候,我們就在小兩口兒那買菜。」閨女答:「我也擺過攤兒,做生意殺熟客呀。」「那兩口子人本分。再說錢花給誰都是花。倆人也不容易,是外來的,孩子不能帶,放在父母家。」「菜不錯!」「他們給留的。哪天不去還覺得對不住。」「上套了吧?——別說,價也不貴。」「買賣講個誠信。」

門鈴響,孫子來了,「爺,姑,明天去我家吃飯。」他進屋轉了轉。

爺說:「你也不小了,二十多歲了,不能總呆在家裡……」

孫子站在他身後,比劃著手。老人沒有回頭,神色淡然。他什麼都知道。

飯桌上,閨女說:「說他乾嘛?惹得生氣。」

「以後不說了。」父親吃著說。

飯後,父親坐到小凳上泡腳。兩隻腳交替放入盆,盆熱騰騰冒著氣,他說:「不加水了。」閨女把壺提走。

父親拉著耳朵,慢聲說:「現在飯吃不了多,再好吃也不敢多吃,胃不行了。」

「要少吃多餐,多吃些水果。」閨女說。

父親說:「我不能這麼吃,得蒸熟了。」

閨女說:「行,我給你蒸一下。」

閨女回來看了表,蹲下用抹布擦地。

父親擦乾腳,坐到沙發上搓腳心,「你媽在,我就說,能吃時別舍不得,等老了吃不動,吃不消,想吃也不能吃了。

「你媽會過,舍不得花錢。她走那天買了一堆菜,說是便宜,一元包了。我說能吃嗎,她說挑一挑,爛的不要,還是剩的多——哎呀,你都多大歲數了!攢錢乾什麼!」

父親站起來,「咱們也不是吃不上穿不上,我有勞保,她也有了,一月又添幾百,你們還給錢,花不了。」向前走兩步,「我說咱們能活多大歲數,吃點好的唄,別舍不得。這老婆子……」

4

父女倆到海洋館看海豹表演。座椅上,父親身子前傾,抻著頭,一會兒又恢復挺直身子。海豹做出各種神奇的表演動作,父親驚訝得張開嘴;海豹平復了,他才放鬆下來。

海邊漫步,遇一窪水,父親不繞行,跳了過去,閨女要扶他,父親擺擺手,「不用,還行。」。

「老友」跟過來。父親介紹說:「哎,這是我閨女,從外地來。你先溜達吧。」走了一會兒,父親回頭說:「我們爺倆說會兒話。」老友還是跟在後邊,遠一點跟著。

「爸,他咋還跟著呢?」閨女小聲問。

「他就一個人兒,平時跟我嘮嘮家裡的事,也沒處說話。找個後老伴,跟他吵了兩次架,走了。到人家那窩孩子家去了。他自己的孩子呢,因為不同意他找老伴,生他的氣,也不理他。」

閨女以往都是天暖了回來,這次是為了父親過大壽。生日慶祝酒宴,擺在富麗豪華的酒店裡。兒子的好友同事一大幫,來隨份子,喝大酒,熱鬧無比。老人陪到最後。

回家裡,父親找出一摞照片,說:「照片你們的都給你們自己,小鵬的給寄走了。」

閨女邊乾活邊說:「別忙著『分家』呀。使使勁兒,超過一百歲!」

「老妖精啊!」父親說。

「啥也不愁,多好。百歲後我們給選個好地兒。」

「有啥用,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5

閨女要回去了,父親為閨女捆行李。他自己搓的長繩,用這繩上下橫豎拉緊綁住紙箱。他歲數大了,有點喘,但活兒一絲不苟,嚴肅認真。

閨女走了,父親的屋冷了。家不如外邊暖和,他常呆在外邊。

春風吹起,馬路中央乾得發白,兩旁還有點濕。在城郊,土是軟綿綿的,人走在上麵懶洋洋,風裡麵裹著的是暖洋洋的光熱。人們笑眯眯的,臉上去年夏日留下的顏色又從每個毛孔隱隱約約地滲出來,水分和空氣一起蒸騰。

父親踽踽獨行,有時坐自帶的小凳上休息。路過賣水果的,他「熟視無睹」。

老伴在時,常因買兩樣或更多的水果拌嘴。他說每次上街買一種,回家不擱放。他別的活不做,但水果要親自洗。他舍得水,洗得認真,洗得乾淨,洗完倆人坐下慢慢吃。他的觀點是:買一樣吃一樣,現吃現買——當不了倆人經常上街;每天閒著也是閒著;吃就吃新鮮的,買回來放一宿不好,和買處理的不就一樣了嗎,還多花錢。然而拌嘴是常有的,每個人的性情沒法兒改變。現在一個人不用吵了,可他連買的想法也沒了。

老友來和他聊:

「你有個好閨女!」「好的都離得遠。」「好歹你有個念想。哎,你和你鄰居咋樣?」「你的都跑了,來逗我?」「那個太小,後找的,怎麼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嗯,還得原配。」「人不在了,說啥也沒用了,可眼前總得有個伴兒。」「這麼大年紀了,還扯啥,留一堆蘿亂!」

老友抽煙,遞過來,「來一根?」

「不抽,一輩子沒抽過煙。」「一輩子不抽煙,還不喝酒,那有啥意思!」「等抽大煙了。」「啥?」「等上大煙囪了。」

老友吸口煙,說:「老於走了。」

「啥時?」

「前天,跳的樓。我趕上了,摔得……我兩天還沒緩過來哪。」

父親拎了一點兒買的東西回家。開開燈,進廚房,擺弄鍋。

門鈴響,是二兒,手裡提著一袋餃子,「別做了,我從飯店帶的。還熱著呢。」

父親熄了火,回屋放下桌子。

「我嶽父住院了。」二兒把手中的餃子放到桌子上。

「啥病啊?」「中風了。」「看上去挺好的……」「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那麼胖本來不是好征兆。」

父親吃著餃子,低頭說:「給你一把鑰匙,」從桌子上推過去,「我不在時能進來屋。」

「你不在時我也不來。」

「年紀大了不願動,你們來了,好自己開門。」

醫院裡,老親家躺在床上,同時點著幾個瓶子。父親站在床前問:「能走路嗎?」親家母說:「走不了啦。」

父親看點滴的瓶子問:「點的啥?」

「緩解的藥。」親家母答,看到老頭子焦急的眼神,連忙把尿壺放進身子下。

病房裡,一個病人由家人抱著下地,其他的躺著看來的人。

夜裡,父親睡不著,起來到廚房的窗前,看外麵淩亂的雨。窗子對著的那棵樹,適逢花季,有很長一段的花期;樹下是他和老伴乘涼擇菜的地方,風雨中,花蕊落在石桌、石凳和甬道上。

他燒水。把暖壺剩水倒了,灌上新燒的水,把杯中的水倒了,用燒開的水燙一下杯子,注滿水,端回方廳來。

他坐在沙發上,喝口水噓口氣,一下一下,兩眼泛著迷蒙,兩耳傾聽著外邊。蛙在雨中,用「美聲」鳴唱……

三兒上一次回來時是傍晚,蛙在樓後持續叫。

「哪來的蛙呀?」「屋後存了雨水,總叫。」

「這是給你的茶。」「上次的還有呢。現在少喝了,喝多了睡不著……」

回臥室,父親打開床頭燈——這燈還是和三兒一起買的呢。父親在燈下翻看《參考消息》。窗外,雨滴聲變稀了,蛙不太叫了,已是天近黎明的時分。

6

北方市場,曉友手機響起,父親來電話:「你以前來家說墳的事……」

曉友有些愣,忙說:「啊,行,您看怎麼辦?」

「祖墳要修也很麻煩。你老爺爺的墳在西崗,沒有了墳頭,地早就平了,我和你大哥今天去看了,莊稼還沒開始收……」

晚上,曉友開門進屋,開開燈,看電話顯示:父親來過電話。櫃子上擺著帶框的照片,曉友注視了一會,又翻了幾頁日歷。

曉友坐下翻那個小本,然後撥打電話,「大哥,爸今天去鄉下了?」「啊,他置辦的東西,燒了紙。他過去不信這個,說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還找了老爺爺的墳地。」「爸的身體還好吧?」「他說胃疼,睡不著覺,我看就是老年抑鬱症,他不讓人說。你有空跟他嘮嘮。」「好,好。」曉友放下電話,起身出門,把門反鎖好。

太陽早落了,西麵的天空呈現溶溶綠色,空氣在輕輕顫動;灰黑的樓房看上去輕飄飄像浮動的木筏。

曉友穿過樓區,走進一個樓道,開開門,是一個大的三居室。

曉友在櫃子、抽屜裡找東西。裡麵盡是些藥。

「找啥呀?」另一個屋有老人在問。

「找胃藥。」

「你吃呀?不舒服啊……」

7

早晨,市場裡,曉友拎一袋子藥,對攤床裡的一個女人說:「給個包裝,劉姐,還得麻煩您縫好。」那女人拿過一個紙箱和編織袋,「給誰郵哇?」「一位老人,親戚。」

「現在老人不缺藥。」旁邊的人說,「我家老爺子總買藥,聽廣告說好就買,家裡頭堆得全是。」「別讓他看廣告!」「天天看電視,聽廣播,你擋得住嗎?能刪下去嗎?全他媽的神奇療效,全是狗屁專家教授。」「老人最好騙,惜命。」「小區到處是小廣告,發到門兒。也不知怎麼搞的,他們都知道哪家有上歲數的。」

晚上,曉友進屋,打電話:「爸,今天給您郵去了胃藥。好幾種呢,你吃吃看,看有沒有療效。都是中藥,沒什麼副作用。」「是藥三分毒,少吃為好。」

「睡覺藥,還吃嗎?是不好開。我還是郵給大哥,放他那,讓他按時給你送。」「吃多了不好,傷腦。吃少了不頂用。」「降壓藥還有嗎?」「還有,血壓現在不算高,低壓90高壓140。」「還挺好。上次的降壓藥醫生說挺平和的。」「這藥貴呀。」「我們能報。」「這種藥是自費的。藥店裡有。」「我們這和你們不一樣。」「你工作挺好的?要照顧媳婦,一天夠你忙的……」「今天天氣,我看預報有雨。」「還沒下,陰著呢。你那呢?啊。」

父親撂下電話,關燈。也睡不著,蚊子在耳邊響,開燈起來尋,站在床上看。棚頂有一個地方像似有,用蒼蠅拍子打一下,發現是以前的血跡。

父親躺下,望著棚頂想:

三兒幫他打蚊子,他說:「你回來了,來的人多,帶進來的。點蚊香,對身體不好。等白天我噴噴藥,開門開窗吹一陣。」三兒用拍子在棚頂打著一個,「這麼多血,是剛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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