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1 / 2)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落在顧欽辭身上。
顧欽辭則目光難看地落在空酒杯上。
一時間,無人交談言語,殿內隻餘管弦絲竹繞梁縈耳,鼓樂齊鳴的熱鬧氣氛生生僵持出一截尷尬。
顧欽辭想說些什麼,無奈挖空心思也沒能編出一條合理的借口,幾度唇瓣翕動復又默默閉上。最後,還是寧扶疏開口,用「駙馬爺許是醉了」這個解釋,勉強將眾人含混糊弄過去。
待交談聲漸頻繁,耳畔恢復喧囂——
顧欽辭嗓音乾澀地為自己辯解:「我沒醉。」
簡單三個字,愣是叫寧扶疏聽出了艱難憋出齒縫的生硬感。
她曉得北地有燒刀,酒烈味醇,後勁恁足。每逢秋冬風雪漫天,當地人總愛拿爐火煨了,再大口喝下肚,暖意頃刻間從胃部蔓延開來,擴散到四肢百骸,是時人驅寒暖身最有效的法子。
而一大幫子兄弟圍坐在爐火旁,邊豪氣喝酒邊胡天侃地,吹牛嘮嗑。倘若誰突然沒了聲音,先喝醉倒下的那個就是認慫,得付所有人的酒錢。
寧扶疏當眾說他醉了,顧欽辭覺得沒麵子。
她理解地點點頭,也當然知道顧欽辭沒醉。
宮宴上的酒釀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做瓊漿玉液,通常為果酒或花釀製成,講究一個甘冽清甜、唇齒留香,酒味反而淡了。和北地辣嗓的燒刀子比起來,便如同小巫見大巫,壓根入不了顧欽辭的眼。
寧扶疏慢條斯理執起自己麵前酒壺,清澈瓊漿自細長壺口流出,斟滿白玉杯。她雙袖交疊,抬手端盞,像模像樣地朝顧欽辭敬「酒」。
「侯爺沒醉。」寧扶疏朱唇與眼角上揚,笑得明艷如春水橫波瀲灩,「多謝侯爺關懷本宮的身子。」
話音落,她瞧見顧欽辭的耳根倏爾浮上緋雲霞霧,薄薄一層,映襯宮燈微暖,依稀可見豎立著的細短小絨毛。
寧扶疏眉梢微微挑動,這一剎那,她竟然在顧欽辭這個昂藏七尺,眉目冷冽如刀的男人身上覺出了幾分可愛。
顧欽辭臉色陰沉,盯著那盛滿杯盞的「酒液」。
他這回看得極其仔細,漂浮在表麵的芽青色茶末便悉數映入了眼簾,每一顆細末都無處遁形。顧欽辭想起那口茶水苦中帶甘,餘韻至今還留存舌尖,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羞憤化作重重一聲:「哼!」
寧扶疏見狀心想:更可愛了。
「殿下還是當我醉了吧。」
左右都很沒麵子,顧欽辭寧願承認自己醉酒,也不會承認他在關心寧扶疏的身體。
如果非要說原因,那也隻是前幾日寧扶疏病酒後的失態與醜陋令他愉悅,餵飽了他體內蟄伏的野獸。可如果那份難堪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每個人都瞧見,失去了獨一無二的意義,那麼再有趣的事物也會顯得沒意思。
他不想叫外人看見寧扶疏的狼狽罷了。
顧欽辭用這套閉環邏輯將自己說服,而後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真的酒。
寧扶疏望著他耳垂緋色愈濃,似白玉沁了血,饒有興致地悠悠飲下清茶一盞,心情大好。
直到宴會散席,顧欽辭足足喝空了七八壺,但見他大步流星、身形穩當,便知曉腦袋還清醒著,記憶清晰,羞憤也清晰。寧扶疏忍著笑,知會少年天子自己先行回府後,跟了上去。
秋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勢頭比他們晌午進宮時不減反增。綿綿陰雨掛在屋簷,恍如珍珠連成線。
顧欽辭在北地吹慣寒風,淋慣雨雪,鬥大雨點砸在他身上跟沒感覺似的,想不到要撐傘的人就這般渾身濕透地走下漢白玉階,高馬尾垂在腦後一甩一甩。
他進宮時坐的是寧扶疏的厭翟車,出宮自然也是二人同車同行。
可已然走出大殿許久,周遭隻聞雨聲滴答,身後並無其他人的腳步聲響,顧欽辭不禁回頭看。
寧扶疏站在殿簷下,層層雨幕恍似水晶簾迷蒙了顧欽辭的視線,看不清那道緋紅如天邊霞雲的身影臉上是何種神情,隨身伺候的琅雲和琳絮更是不知去了哪裡。隻見她正抬頭仰望天空,許久不朝前邁步的身姿透出躊躇猶豫。
顧欽辭這才反應過來,金陵城中金枝玉葉的貴人是不能淋雨的。
……真麻煩。
他心中低罵,人卻已經轉身拾級而上。
他快步走到她麵前,真切瞧見寧扶疏嬌瘦身形似乎微微顫抖著,兩撇細長罥煙眉擰向中間,密布陰雲成了她眉間愁雲。再細瞧那額前碎發籠上細細薄汗,透粉胭脂遮不住臉色蒼白。
「殿下怎麼了?」顧欽辭狐疑反問。
方才在殿內還好好的,突然間反差這般大,總不能真因為濺了兩滴雨就要死要活的吧?
寧扶疏長睫低垂,沒說話,緩慢搖了搖頭。
顧欽辭眼尖,立刻看出她朱唇下的牙關緊緊咬合,仿佛正強忍著某種痛苦,沒法張開嘴巴。
突然,寧扶疏手臂向前抬了抬,廣袖下五指微屈,似想抓住什麼。而興許覺得麵前人不是琅雲或琳絮,也不是黃歸年或宮裡其他宮女太監,貿然攥住顧欽辭很容易惹他生厭。
手臂在半空倏悠轉了個彎,扶住身側金柱。
她幾乎將半身重量都靠在了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