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憶(雙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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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寧扶疏在高燒昏睡時,做了個夢。

隱約瞧見頭梳雙丫髻的少女與垂髫少年跪坐在崇文館書案前,倆小孩兒月要杆與脖頸挺直,坐姿規規矩矩,僅有腦袋微低,手裡拿著狼毫毛筆正一筆一劃地抄寫著之乎者也。

少女年紀稍長些,寫字速度也更快,唰唰抄完一篇便將課文塞到少年書案上堆有小山高的紙卷裡,或往最底部藏,或往正中間放,似乎以為這樣就能夠蒙混過關,叫人沒法發現那幾張是由她所寫。

這兩人,應是少時的朝歌公主和還是太子身份的幼年寧常雁。

倏爾,窗外響起一陣佩環叮當清響。

有人來了。

小寧扶疏連忙將毛筆擱回筆架,從麵前桌上隨意抓了本書捧起來,假裝專心背誦的樣子。

待佩環聲近了,腳步聲逐漸清晰,小公主與小太子起身對來人恭敬一揖:「太師大人。」

隨即坐回原位,一個安安靜靜認真背書,一個老老實實低頭抄書,看起來乖巧極了。

但太師做了皇子公主這麼多年的老師到底不是吃素的,負在背後的手一伸,指尖便點在了太子案前那摞紙卷。

倆小孩兒頓時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心跳砰砰加速,默默祈禱太師大人千萬別往下翻。

可偏就怕什麼來什麼,太師粗略檢查功課的視線正正好停在了小寧扶疏「幫忙」抄寫的那頁,一截難捱的沉默後,頭頂傳來結了冰似的低沉聲音:「太子殿下,這張不是您的字。」

「還有這張……」

少女自以為隱蔽藏進去的十數張紙卷,被盡數抽了出來,無處遁形。

她已經極力模仿少年字跡,但仍舊逃不過太師大人銳利的火眼金睛。

「是誰替您抄的?」太師盯著小寧常雁。

幼小身軀忍不住哆嗦打顫,咽了咽唾沫,小聲嘴硬:「是我自己抄的,但就是手累了,所以字不太一樣……」

「太子殿下覺得臣很好騙嗎?」太師冷不丁打斷他的狡辯,眉眼間微有慍意,「這字,橫撇豎捺各有筆鋒,分明更像公主殿下的習慣。」他頓了頓:「請公主殿下將右手伸出來。」

小寧扶疏不得不照做,蜷曲的五指緩緩張開,大拇指與食指的虎口處赫然沾著一點漆黑墨跡。

兩人吊在喉嚨的心瞬間徑直墜入穀底,完了,這下證據確鑿,逃不掉得挨一頓手板子了。

太師大人的戒尺已然亮了出來,那是今上予以崇文館學士的特權,嚴師出高徒。若學生頑劣,不論王孫貴族、皇子公主,皆可罰。饒是尊貴如太子殿下,手掌被打得紅腫,也是慣常之事。

小寧扶疏的右手沒敢收回去,連帶左手一同舉平,小寧常雁一雙未褪嬰兒肥的圓潤小手也伸了出來,原本點坐在腳跟上的大腿緩慢打直。都牢牢記著規矩,師在上,要跪著挨打受罰。

依照太師大人的說法,今日撒謊欺師,明日就能欺君罔上。主犯和從犯都不能慣著,一人挨十下。

戒尺從半空落下,清脆「啪——」聲霎時回盪在大殿內,少女手掌心立馬被抽出一道紅痕,疼得她下意識雙手握拳,縮到月要側。圓溜溜的眸子不受控製地泛紅,然後浮起一層水霧。

太師垂眸看著她:「公主殿下,還記得臣說過什麼嗎?」

小寧扶疏緊緊咬著唇不肯讓自己哭出來,點了點頭。皇家子孫有淚不輕彈,再苦再疼都得忍住了,每掉一滴眼淚,便再多加一下。

「伸手。」太師催促她。

小寧扶疏藏在袖衫裡的手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還有九下,還有九下就好了,沒什麼忍不過去的。可……這才第一下就已經疼得受不住了,接下來隻會更痛吧……

於是將將鼓足勇氣往上抬了一點的手臂,又不爭氣地瑟縮了回去。

一旁小寧常雁望著姐姐的眼眶越來越紅,水霧越來越濃,咬了咬牙,驀地挪動膝蓋往少女身邊靠了兩步,把手伸到戒尺正下方:「師傅,是我偷懶不想動筆,才逼著阿姊幫我抄的。還有剛才,撒謊騙您的也是我。」

「一人做事一人當,您別罰阿姊了。二十下,打我一個人身上吧。」

太師目光在兩個小孩兒臉上掃過,不知是相信了小寧常雁說的話,還是願意成全他們姐弟情深不想細究真假。戒尺落下,舉起,又落下,周而復始,少年唇間溢出軟糯糯的悶哼和打手板的啪啪聲幾乎同步,聽得人心肝兒疼。

免了打的少女這下反而跪不住了,方才磨磨蹭蹭不肯伸出來的手忽而變得勇敢,毅然擋在小寧常雁上頭,大聲道:「不是他逼我的!」

「是我自己,看他抄不完怕他挨罰,主動要幫他抄的。師傅,您還是打我吧。」

小寧常雁一眼看見她嬌如柔荑、瑩如白玉的掌心躺著一條不和諧的紅痕,眼珠子防備地盯著太師大人舉在半空的戒尺,生怕落下來打到姐姐,便又趕忙推小寧扶疏的手臂。

同時嘴裡口齒含糊地喊著:「不是這樣的!阿姊不用故意這樣說,師傅還是打我吧!」

兩人就這樣爭了起來,互相都說是自己的錯,非要把自己的手往對方上麵放。

太師俯視著兩個小孩兒,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他沉浮官場多年,見過太多推諉責任推卸罪名的,這倒還是頭一回,見人搶著認錯受罰的。皇家手足之間,能有這般情意,實屬難得。

起先定好的二十下手板到底沒繼續打,戒尺輕輕擱在了桌子上,他隻板著臉道:「太子殿下把缺的補抄完,公主殿下不準幫忙。」

夢中時間如走馬觀花晃過,眨眼間,畫麵轉到了夕霞晚照。

屋子裡隻有少年一人,對著挨了數下打的手掌呼呼吹涼氣。

屋門被人從外推開,小寧扶疏提著裙裾邁過門檻。小寧常雁當即把手放好,手背朝上搭在大腿,似不想讓姐姐看見自己挨打後的慘樣。

少女已然大喇喇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裡握著的玉罐子,獻寶似的道:「你看這是什麼。」

「我去太醫署向院判大人那小跟班藥童討來的藥膏,據說止痛消腫的效果特別好。」她咧嘴一笑,「你快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擦藥。」

小寧常雁卻沒有動,隻晃著兩條小短腿故作輕鬆地擺來擺去,睫毛眨動道:「其實也沒有多疼,不礙事的。」

麵前少女瞅著他,小寧常雁被撲朔眼睫遮掩的眼珠子不安分亂轉,兩人這般寧靜僵持許久。突然,小寧扶疏噗嗤漏出一聲謔笑:「阿雁,你知不知道自己說謊的時候,總忍不住眨眼。」

她的力氣原本不大,這晌卻在挨過打的小寧常雁麵前占了優勢,一把牽過弟弟的手拉到桌上來。

小少年白胖胖肉嘟嘟的手掌如今成了兩隻紅燒豬蹄,掌心腫起高高小山坡,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蠶絲的蛹身,瞧著便痛。

「這藥敷上來的時候可能會有些疼,忍著點啊。」她先溫聲哄了一句,而後用指尖摳出適量藥膏,點在少年掌心塗抹開來的力道輕如風拂柳絮,柔似細雨潤物。

可縱是如此,小寧常雁依舊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密密麻麻的刺痛頃刻間肆無忌憚地蔓延,逐漸擴大。

「如今知道疼了?方才在太師大人麵前逞能時怎麼不想想現在?」她語氣老成嚴肅地訓了少年兩句,手中動作卻是控製得愈加小心翼翼。

小寧常雁吸了吸鼻子,正值換牙年紀的少年吐詞有些漏風含混,嗓音也奶聲奶氣軟綿綿的,但他黑黢黢的小眼神卻格外堅定,一字一頓認真道:「疼是很疼的,可阿雁一點兒都不後悔!如果有下次,阿雁還要替阿姊擋罰!」

低頭給他擦藥的小寧扶疏不禁失笑:「你這小屁孩兒,怎那麼軸兒呢。」

「我才不是小屁孩兒!我現在長大了,可以保護阿姊了!」小寧常雁臉蛋因忍痛憋得通紅,卻端得一本正經。眉目不苟言笑,又學著宮裡老太監的樣子翹起二郎腿。

夜逐漸深了,如鈎新月攀上東枝,小寧扶疏該回自己的住處去。小寧常雁與她站在殿門兩端,紅腫雙手忍痛攥住阿姊翩躚漂亮的衣裙,撒嬌似的左右搖晃,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希望阿姊再多陪他一會兒。

宮裡的夜晚漆黑無邊,總有近似哀嚎啼哭的奇怪聲音環繞耳畔。沒有阿姊溫柔的安眠曲,他睡不著。

閉眼是往昔,睜眼是今日。

往昔是太子與公主,是姐弟;今日乃帝王與長公主,乃君臣。

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似泡沫輕輕一碰散成泡影。

像終究行將落幕的一場戲,除了身上照樣流著相同的血,其餘什麼都不同了。

寧扶疏任由琅雲小心替她修剪著折斷的指甲,安靜回想著原主記憶中寧常雁純真稚氣的模樣。倏爾便理解了,為何原主不讓她懷疑寧常雁。

昔日小少年曾在她心中圈出一片淨土,饒是她後來百經權術蹉跎,背負世俗罵名,甚至看透虛情假意。可仍舊願意將不摻雜質的那份真情留給寧常雁,不願相信故人其實已然深陷權力泥潭,變得麵目全非。

她搖頭苦笑,騰出另外一隻手拿過顧欽辭端來的藥碗。墨色藥汁倒映出一張陰霾灰暗的臉,是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氣,沒捏鼻子,向來怕苦的人這晌動作利索,抬手便將整碗藥悉數灌進喉嚨。

一滴未灑,連沉在底部的少許藥渣都沒留。

這藥苦,一路順著嗓子眼流經食道再到腸胃,浸潤澀味,反倒將彌漫心田的酸楚壓住了。

寧扶疏隨手把空碗敲在桌案上,又想下榻。唇角卻倏然暈開一點甜意,顧欽辭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顆粽子糖,恍如變戲法般塞進她嘴裡,瞬間融化了鋪滿舌苔的苦澀。

她含著甜絲絲的飴糖:「你……」

「臣在門外都聽見了。」顧欽辭瞥過她如今隻剩短短一小節的指甲,已然將前因後果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寧扶疏並不意外,凝望著他山眉海目間,風沙磨礪的痕跡似比以前淡了,無端生出些許感慨:「現在的我,徹底和你一樣了。」

都是被帝王疑心的階下之臣。

都是被拔除羽翼的籠中之鳥。

顧欽辭一隻手還握著她腳踝沒有鬆開,緊貼他手掌的腳底冰涼。冷得猶如一把冰刀,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度紮進掌心,凍僵半邊心髒。

她終於跌落雲巔,終於墜入塵泥。和他一樣狼狽,一樣無家可歸。可他卻再沒了往日心境,半點高興不起來。

顧欽辭垂眸,用兩隻手緊緊包裹住她冰冷玉足,問她:「殿下要進宮嗎?」

驀地有一股暖流滲入腳底皮膚,寧扶疏微微一怔。這人好像不怕冷似的,大冬日在外走了一遭,雙手溫度仍舊滾燙得仿佛小火爐一般,比捂湯婆子還舒服。

融融暖意似驅散了金陵初冬時節的砭骨寒意,寧扶疏沉浸其中恍惚半晌,方才回神,搖了搖頭。

不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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