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克製(2 / 2)
待祭典結束,君王又於章華台設宴群臣。後宮嬪妃、皇親貴胄、文武百官皆須出席入宴。從宮門到章華台的甬道上,腳印深深淺淺嵌在雪地裡,雜亂無序。
輝煌殿宇內,靡靡之樂起,編鍾震撼寰宇,絲竹悠揚婉轉,舞姬水袖翻飛,裊娜曼妙。
碧玉樽中琥珀酒,琉璃盤內食如畫,蟠螭燈下笑語歡。
但顧欽辭是個俗人,在他這裡,鍾鼓不如饌玉,再賞心悅目的歌舞,比不上能填飽肚子的佳餚。甫一入席,他就動起了筷子,吃菜的速度比尚食局宮女添膳的速度還快。
而時下宮宴夫妻不同席,寧扶疏的坐席在他左邊一位。以至於她前一眼看顧欽辭,麵前桌上還擺滿山珍海味,隻隔了和沁陽大長公主說幾句話的功夫,再看後一眼,那席麵霎時像遭了鼠患,洗劫一空。
寧扶疏抿抿唇,將自己桌上的餐盤遞了過去,生怕他不夠吃似的。
顧欽辭見狀,忽而笑了一聲:「殿下這算是要拿自己的口糧養臣?」
「愛要不要。」寧扶疏嘀咕著別開臉。
「臣要。」顧欽辭當即長臂一伸,卻是順走了寧扶疏席麵上另一道膳食。他道:「但臣要這個,酒釀蜜汁八寶鴨,殿下吃不得。」
這下,寧扶疏也彎了眉眼,展顏莞爾。
像是下意識的動作,她收回手後,右手撫上左臂腕部,轉動著那隻翡翠玉鐲悠悠把玩。
「對了。」她突然想起什麼,壓低聲音說道,「一會兒沁陽姑姑會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離席,你也趁機尋個借口退宴吧,跟著姑姑的馬車出宮,還能和顧大將軍一起過個冬至節。」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這都是宮裡的習俗。而對於尋常百姓,冬至這一天便如同春節那般,一家人圍坐紅泥小火爐,煨一壺綠蟻新醅酒,話家常、吃餛飩,提前過個小年。
顧欽辭和顧鈞鴻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他們合該一塊兒過節。寧扶疏若將人拘在宮裡,忒不厚道。
顧欽辭聽懂她的言下之意,沒說什麼,點頭答應。
宮中盛宴自未時過半開始,直到戌時宮門下鑰才將將結束。寧扶疏在罷宴後又去尋了小皇帝,告知他,自己準備明日一早便啟程去朝歌。
今年金陵的冬日太冷了,她自幼畏寒,想換個地方過冬。
提及體質畏寒,就是提及少年時朝歌長公主為救護寧常雁性命,且保住他太子之位犧牲服毒。饒是小皇帝再冷血,這也是他此生無法償還的恩情,不得不允準。
他讓方緣貴拿來一隻錦盒,打開金鎖,內裡躺著一隻紅玉手鐲。
「這是西域去年進貢來朝的紅玉,朕瞧著料子頂好,又是皇姐最喜歡的顏色,便命尚功局打磨成了這隻手鐲。繼而用香料浸泡一年,使之生香馥鬱。」寧常雁道,「算作朕送給皇姐的道別禮物。」
「謝陛下賞賜。」寧扶疏伸手去接錦盒。
寧常雁卻突然在半空牽過她的衣袖,說道:「朕幫皇姐戴上吧。」
他掀起寧扶疏華服廣袖,驀地,目光被一隻色澤碧綠的翡翠鐲吸引,不由得動作微頓:「這……」狐疑抬眼:「皇姐怎麼戴起翡翠了?」
在寧常雁印象裡,他這位姐姐生得美,更愛美。平素裡喜黑不喜棕,喜紅不喜綠,原因很簡單,覺得後者過分成熟老氣,所以向來不穿黑袍,不佩翡翠。這件物什,不像長公主的審美。
寧扶疏無視他眼底探究,淡淡道:「覺得喜歡,便戴了。」
寧常雁默了默,才續道:「朕聽說,一隻手戴兩隻鐲子容易磕碰出劃痕,白白浪費了好料子,皇姐不如把這隻翡翠鐲摘下來。」
寧扶疏卻說:「那就戴右手吧。」
小皇帝接連被駁了兩次麵子,臉色不禁陰沉,竭力斂藏眉間陰翳,偽裝出嘴角微揚的模樣。
「好,聽皇姐的。」他說著,借絹帕絲滑,將芬芳四溢的紅玉鐲戴進寧扶疏的右手。
如今的姐弟二人各懷心思,彼此間也沒什麼體己話好說,又相互客套了三兩句,寧扶疏便行禮告退。
走出禦書房已是暮色四合,天上的雪飄然似鵝毛,比白日裡更大了。
迎麵遇見楊子規,今夜正輪到他值守內廷。寧扶疏受過他的禮,徑自往外走。
「長公主殿下。」楊子規驀然叫住她。
寧扶疏回頭,因著先前運送北境輜重與查抄趙參堂府宅時有過不少聯係,兩人的關係比點頭之交稍稍近一些。
楊子規道:「那日在玄清觀上,駙馬對臣說了幾句話,正與殿下有關。」
「殿下想不想聽?」
寧扶疏眉梢微挑,示意他說說看。她還挺好奇,顧欽辭在外頭,是如何評價她的。
楊子規在長公主和好兄弟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他記仇,年近二十了還沒娶妻,吃不得狗糧。當即把顧欽辭那日的話,一五一十復述。吐字時,著重強調了「嬌妻在懷」四個字。
寧扶疏捧著暖爐的手指倏爾一顫:「他真是這樣說?」
楊子規恭敬道:「臣不敢欺瞞殿下。」
不知為何,寧扶疏並不覺得意外,甚至能想象出顧欽辭說這話時得意昂起下巴的神情。
確實是他能乾出來的事兒。
她的駙馬,忒好麵子。
別過楊子規,寧扶疏忽而漏出一聲輕笑,嗓音帶著幾分淺淺的愉悅。好像顧欽辭總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讓她感受到他的愛意,像小貓爪子不經意撓過掌心,又酥又癢,很是奇妙。
天地間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遮蔽住碧瓦飛甍的金碧輝煌。
雪地濕滑,寧扶疏小心翼翼地走下九十九級漢白玉階,雙手揣在羔羊絨毛縫製的手暖中,使了些蠻勁兒,硬生生將剛戴進右手腕的紅玉鐲摘了下來。
一隻手戴兩隻鐲子不合適,兩隻手各戴一隻鐲子也顯得古怪。二選其一,她不要寧常雁的。
且那紅玉艷得如血一般,顧欽辭也不喜歡。
思緒冒出來,寧扶疏猛然愣怔,她為什麼會考慮顧欽辭的喜好。
搖搖頭,將念頭拋出腦海,繼續專心走路。
可似乎應驗了那句說曹操,曹操到。有些人真就憶不得,思著念著,他便出現在了你眼前。
高台石階下,茫茫雪簾後,長身玉立著一個人影,手中撐著二十四骨的素麵紙傘。紫金冠將高馬尾束在腦後,風盈滿袖,玄黑襯著雪白,宛如柳絮楊花間最顯眼的存在。
顧欽辭走上前,將傘撐在寧扶疏頭頂,無比自然地替了琅雲的位置。
離得近了,寧扶疏才看見他肩頭覆有些許潮意,執傘柄的那隻手皮膚乾燥,被凜冽寒風吹出皸裂細紋,不知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多久。
作者有話說:
顧狗:嘿嘿,接老婆下班。
疏疏:謝邀,剛接到你同僚對你的舉報信。
悄咪咪地說:明天安排顧狗給疏疏侍寢,有小可愛期待嗎?
關於顧狗的人設,口嫌體正直·傲嬌是毋庸置疑的,至於病嬌,我最初設定的就是輕度病。他會有很多瘋狂、放肆、偏執的想法,會有極端的占有欲與嫉妒心,會愛疏疏到非她不可、無法自拔,也會內心不斷掙紮撕扯。但他吸引疏疏的地方不在於他的病嬌,而是克製與隱忍。
哪怕他生出再病態的念頭,可他最終麵對疏疏時,都會把瘋狂咽下,哪怕再苦再澀也通通自己咽下。約束對方之前,先約束住自己,才是顧狗最大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