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山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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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山山就這樣開始了他向往的冬屋生活。他先去了主樓,紅磚讓這棟建築顯得生機勃勃,走廊鋪著花磚,牆壁上掛著壁燈,每一層樓都是內務部的一個小部門:冬屋搬遷事務組、居民生活與就業管理組、基礎設施與交通建設組、財產與資源組、庭院事務組……一樓的搬遷組人來人往,熱火朝天,幽靈們都是精力充沛的薑黃色,用柔軟多肢的身體托舉著物品,長出藍色小翅膀的文件晃晃悠悠的飛進飛出,還有一股粉紅色的氣流從辦公桌前經過、流向走廊,裡麵漂浮著意外闖入的精靈妖怪、打瞌睡的幽靈、累壞了的跳蚤和凝固的黑牙。

這一切對森林裡長大的袁山山來說是多麼陌生和新奇啊!他努力觀察著職員們的舉動,看他們舉著杯子交談、指揮幽靈來往、翻閱文件、奮筆疾書、敲擊鍵盤……他在門邊站了好半天,才有一個巫師注意到他。

「草衣,有什麼事?」她噔噔噔踩著高跟鞋走來,身穿灰色短袖襯衫,是已經成為正式巫師的麻衣。她還頂著一頭蓬鬆的、插滿文件的頭發,每當有人跟她說一件事時,她就會取一張下來記上幾筆。

她看起來很和善。袁山山鼓起勇氣說明來意,耳朵尖變成了熟透的番茄的顏色。

「咦,為什麼——」這名年輕的巫師疑惑的打量他,「這裡一直有跳蚤做這些事,就算是其他組的巫師,也不至於做這些呀。他們真的是這樣安排你的?」

那句「因為我是棄民」卡在了喉嚨裡,袁山山支吾著說道:「沒關係,我願意做,隻是很多規矩都不了解。」

「這可不行,」對方有些忿忿不平。「萬事屋不僅是工作的地方,也是培養你們的地方,怎麼能做這種事?我要跟組長說說,讓他去——」

「呃,不必了,我是獲得特許才能來這裡的。」

啊,這下子對方終於明白了。

「呃……哼!」她的表情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充滿關切的眼睛變了。「哈,哈!當然了,我早該想到!」她仿佛突然變身守門的哼哈二將,高跟鞋跺得哢哢直響,憤怒得能從鼻子和嘴裡噴出濃濃的霧氣。「你快走吧!如果早知道你是破爛人,我一個字也不會跟你說!」她看見男孩嚇得後退了一步,還不罷休,揮起手臂攆走他。「走遠點,別在這裡晃盪,看著都惡心。」

袁山山顫抖起來。他不得不先退出主樓,倚靠在紅磚牆上平復心緒。不遠外,守衛部的一個男孩正在為各式各樣的節節車洗澡,它們全都舒服得打開野獸的身軀,舒展碩大的羽翼,發出五花八門「呼嚕呼嚕」的聲音,毛發上的水滴像蛛絲一樣閃光。

袁山山打從心底裡升起一股妒意。

還不如一隻妖怪、一頭野獸、一台機器——

不久後,他還是振作精神,繼續出發了。不管在哪兒情況都沒有好轉,一旦他說出自己的身份,就會遭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對待:就業組的一名寬額頭職員向他扔鎮紙、屋子組的一名歪鼻子職員對他狠狠推搡、外務部的幾名職員更是派出妖怪追攆。唯有財產與資源組的一個女孩對他不同。她也是穿著綠袍的新人,人們親切的叫她「敏敏」。

「你可以進來乾活。」蘇敏敏想了想說:「那些跳蚤們並不愛乾淨,有時候一周才洗一次澡,所以在我們家都由管家來弄吃的。不過,我勸你別去其他部門了,特別是我哥所在的第一小隊,隻會自討苦吃。」

她請示了一位年長的巫師,然後沖他點點頭。看得出蘇敏敏在這裡很受青睞。

袁山山走進這間富麗堂皇的屋子,木頭地板和家具都帶有深紫色的光澤,花枝般的吊燈垂下一串串水晶,有的桌上放著一溜煙七八個咖啡杯,有的放著噗嚕嚕煮沸著的茶壺,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機器和器具。隻有指甲蓋大小的紫色妖怪「跳蚤」圍著咖啡壺和茶壺上躥下跳、推著方糖和茶點、攪動著勺子,把瓷杯碰撞出叮鈴叮鈴的響聲。

這裡似乎人人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要麼扶著金絲眼鏡輕聲細語的交談,要麼坐在鹿皮坐墊上審閱文件,誰都沒有理會袁山山。他學著小妖怪斟滿杯子、使用器具、擺放茶點。小妖怪們鼓著四隻白色的眼睛注視他,有的用尖尖的牙齒和帶倒鈎的尾巴戳他的手指,倒也不怎麼疼痛。

憑借所有天生的和後天的謹慎細致,袁山山的第一次工作沒有任何差錯。

在衛兵一隊,他一眼就認出了蘇敏敏的哥哥:兄妹倆長得像極了,哥哥周繼來英俊挺拔,透出一股子威嚴。正與他談笑風生的卷發衛兵格外引人注意,那張帥氣的臉龐上有一顆痣,薄薄的嘴唇帶著笑意。屋子裡彌漫著男人們的汗水味和妖怪的血腥味,當袁山山出現時,大家都看向周繼來,而周繼來像看垃圾一樣看了眼他。

門被重重的摔上了。

** ** **

中午時,袁山山回到其他組,加哥正在訓斥杜七河,女孩不僅送錯了很多東西,送晚了很多東西,還弄丟了很多東西,簡直就是災難。皮蛋把全組的盒飯放在講台上,袁山山領了一盒在角落裡吃起來。這時蔣伯像一股旋風刮進來。

「加哥,來活了,」他拍著清脆的巴掌說(大夥兒私底下都叫他巴巴掌)。「槐樹街一棟屋子要取宅獸。」

加哥仿佛被噎住了,油亮的頭頂泛起一片紅暈。

「怎麼又是我?這事兒一看就歸搬遷組!」

「行,你去打個報告,隻要上麵同意,我也樂意。」

加哥頭上的紅暈更深了,胡黃豆和鄧苦瓜將臉埋在飯盒裡偷笑。小邋遢小聲說:「早上還在教訓新人哩……」

蔣伯又說:「這回你帶上新來的去弄,把他們培養出來你不就不用做了?」

加哥極不情願的帶著袁山山和杜七河出發了。天氣正炎熱,他們開走剩下的唯一一輛節節車,豬肚子裡是狐毛座椅,製冷係統壞掉了,才坐上去汗水就像小河般流淌。加哥怨氣沖天的駕駛著這輛「吭哧吭哧」的節節車跳上樹梢、跑過平地和拱橋、鑽進街角巷陌,袁山山貪婪的望著那些飛快閃過的景物:

首先是城裡的房屋。那些名叫鬥笠屋的,屋頂像削了頂的鬥笠;名叫鳥翅屋的,屋頂像飛鳥張開的翅膀。用瓦、竹或木搭建的房頂有的十分規整、有的一邊高一邊低傾斜到地上、有的連綿在一起,上麵生長出枝蔓,召來鳥雀築巢安家。那些在紙拉門或門簾外擺出長凳的,大多是茶室、糖水鋪和餐廳;屋頂上有飛簷和守望獸雕塑的大多是客棧;門口有石像守衛的大多是職業巫師的工作場所;有幽靈來回招徠客人的大多是服裝店和商店。一家餐廳門口豎著一塊黑板上寫著:今日提供世界上一切豆類料理,後麵是一份密密麻麻的菜單;一家商店正熱熱鬧鬧的慶祝「店主九十九周歲生日」,免費贈送可以改變顏色的假發和自己洗澡的假牙。節節車經過一家糖水鋪時,風浪掀翻了一個小孩子的糖水,在身後留下一路的哇哇大哭。

冬屋平凡又熱鬧,沒有即將毀滅的氣息。他們在一株大黃果樹下的告示欄稍作停留,從貼著「請喝茶」標簽的木桶裡接了甜滋滋的涼茶來喝。告示欄上貼著幾幅海報,其中一幅上寫著:

【警惕!夜遊神出沒!小臉頰、紅肩膀,被附身後會不由自主的熬夜,重者會無意識的夢遊,見到請與夜間飛行巫師協會聯係!】

另一幅上寫著:

【公告:來自蓬莎屋的鐵線白掌雁群預計於本月中旬飛抵雁湖,屆時飛絮絨塵極多,請做好防過敏措施,過敏或有其他不適者可送花胡子三姐妹診所治療。】

還有一幅上寫著:

【征集誌願者:收割倒影河中的荇菜,製作能讓人心情愉悅的荇菜飯團和讓人忘記憂愁的荇菜汁。酬勞:每半日一個荇菜飯團或一小瓶荇菜汁。有意者請與四時商店聯係,耐癢者優先。】

袁山山還想再看,但加哥催著上路——其實這些在冬屋網站都能看到,如果付十分之一個金幣進行訂閱的話,還可以收到全年投遞的原版海報。他們抵達槐樹街時日頭剛剛偏西,「11號」門牌處房門虛掩,已經人去樓空。這是一棟漂亮的小屋,看得出主人曾精心打理,天井裡種著葉子像羽毛一樣的藍楹花樹,餐廳的牆壁上攀爬著幾支盛開的三角梅,餐桌上還擺放著精致的白瓷盤,裝著新鮮的點心,壓在茶壺下的一張便簽上寫著:

【離開前才做好的紅豆麵包、芒果蛋撻和檸檬蛋糕,請享用。

溫柔一點對待我們的小精靈吧,不勝感激!】

加哥在屋裡查看了一番,然後對袁山山和杜七河說:

「小的們,這項工作最討厭的地方你們很快就會明白,第二討厭的地方在於,銀杏磚不受任何法術影響,隻能硬來。」

他說,歷史悠久的房屋裡生長著宅獸,這是一種祥瑞的精靈,自誕生起就與這一家子永遠相連。它長得很慢,陪伴這家的祖祖輩輩、傾聽啼哭歡笑、感受憂愁悲傷,終於長成後,能夠使房屋充滿生機、庇護主人健康長壽,防止災厄侵擾;但如果房屋遭到廢棄,它也會慢慢枯萎。在普通城鎮裡,大約一百戶人家中有一隻宅獸,但在冬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裡的家庭都有很長很長的家譜,而且以子孫滿堂為榮。

「如今大舉搬遷,很多家庭都選擇取出宅獸安放於新家,主人家找到萬事屋,把我們當做不用出錢的勞力,先去試一試;如果我們不成功,他們自然會另請高明。我的原則是,活兒太難、太苦、太危險,就宣布放棄。有的人說這是丟萬事屋的臉,我說他們是放屁。」

加哥讓杜七河在天井裡擺上兩把椅子,然後給了袁山山一把小刀,讓他鑿牆。「一旦被人尋找,宅獸就會躲進牆壁裡的巢穴,讓人根本沒處下手。除非——」他把袁山山推向餐廳那堵開著三角梅的牆。「小破爛,你來乾點體力活,用盡你的全力,把這堵牆拆了!」

「用這把刀?」袁山山看了看幾米高的石牆,又盯著手掌裡的小刀。

刀刃隻有半個巴掌長,泛著青光。

「你懂什麼,這是密紋鐵英,隻有它能鑿開銀杏磚。但你要注意,不要把這寶貴的刀弄斷了。」

袁山山想起那張紙條:「那會傷到宅獸嗎?」

「嗬嗬,傷到它……」加哥陰惻惻的笑了笑,「希望不會吧!」

他拍了拍袁山山的肩膀,然後拉著杜七河坐在天井裡的藍楹花樹下。「我們先休息一下。」他對顯得不安的杜七河說。「養精蓄銳。」

袁山山開始工作。牆磚很密,幾乎沒有縫隙,他先割去牆上的枝葉,然後對準一塊灰白色的磚,一刀下去,發現加哥說的沒錯:銀杏磚實在是太硬了,刀刃隻在上麵留下淺淺的痕跡。加哥大聲責備他力氣太小,抱怨新人就是什麼都做不來,還不如給他配十隻跳蚤呢。

袁山山鼓了鼓勁。因為沒有受過法術訓練,他並不會呼喚創生力量注入身體,但挖掘大地和捕獵動物讓他學會了另一種方法,當集中注意力時能感受到身體內的力量流動,並能讓力量的河流匯聚在一處。第二刀下去,牆壁上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小坑。加哥不吭聲了。

袁山山心無旁騖的乾起來,完全不去想何時能乾完,不在乎節省力氣,也沒有聽到加哥對「關係戶」杜七河的盤問。他挖呀挖,沒多久便裹滿細沙,頭發像銀灰色的鵝毛,小刀在他手中逐漸變得像有生命的物體。

快要掏空牆的一角時,突然袁山山眼前一花,有什麼東西迎麵撲到臉上,狠狠就是一口!

「宅獸!」加哥驚呼,接著是一陣紛亂的腳步。「餵,抓緊了,別放開它!」

袁山山丟下小刀,抓住覆蓋在臉上的家夥,感到對方鬆開了牙齒,企圖逃跑。他抓緊它的大尾巴不放,對方又沖他的手腕咬了一口,爪子深深嵌入血肉,他差點兒就疼得鬆開它了,乾脆用腦袋和雙手將它抵在牆壁上按住,對方的毛發變得又卷又長,將他像木乃伊一樣裹住、推開。他摔倒了,宅獸向外逃去,袁山山活動唯一能抬起的脖子,張嘴咬住它的尾巴。

宅獸發出一聲嗚叫,對這個死死糾纏自己的人類非常憤怒。

「你——你還真有毅力啊。」他聽到加哥驚詫的說,同時響起咒語:

「小不點,快住下!」(完整的咒語不是這樣,但巫師熟練使用後可以簡化咒語,甚至不用說出來。)

一道橙色的精光閃過,宅獸被收入「橘子」模樣的容器,接著轉移進一個貼了標簽的木盒。它變得隻有一顆牙齒那麼大,藍盈盈的身體像一塊寶石,大尾巴繞在脖子上,警惕的注視著俯視它的幾個「巨人」。

加哥合上蓋子,長出了口氣,汗膩膩的圓臉上露出笑容。他覺得自己幸運極了——本來每次取宅獸都要戰鬥上半天,被咬中還會奇痛無比。但今天居然撿到一個手下,不僅破壞房屋比他自己還強,而且被毒牙咬中都能忍痛堅持!他打定主意今後都要帶上袁山山,但嘴裡沒說什麼,隻是招呼兩人過來吃點心。

「小的們,吃吧,吃吧,如果沒找到,我們也沒臉吃人家的……」他又瞅了一眼還在呼哧呼哧喘氣的袁山山,猶豫片刻,從背包裡拿出一片歲寒三友膏,一巴掌敷在對方高高腫起的臉上。

「咳,給你用真是浪費了,」他嘟囔,往嘴裡塞著糕點。「但總不能第一天就這樣吧,小邋遢又要多嘴多舌。」

綠色的、涼乎乎的藥膏貼在麵頰上,疼痛立刻緩解了,還有一股茉莉花香飄進鼻子裡,讓人非常受用。

杜七河看起來坐立不安。「你的手也腫了。」她說。

袁山山的右手腕腫的跟小皮球一樣大。

「能再給他一片藥膏嗎?」女孩問年長的巫師。

加哥沒有說話,隻是瞥了一眼他倆。

杜七河從背包裡翻出一片歲寒三友膏,遞給袁山山。加哥哼了聲,發出模糊不清的嘟囔。

袁山山有點驚訝的接住遞來的膏藥,說道:「謝謝。」

「對不起,沒幫上什麼忙。」女孩紅著臉說。

這可真新鮮,袁山山心想。一個巫師向棄民道歉。

「沒有的事,而且我在村裡也經常被動物咬,已經習慣了。」他禮貌的微笑,但恐怕自己被咬腫的麵龐看起來並不那麼友善。

女孩欲言又止,急急忙忙又遞給他茶和糕點,然後自己埋下頭吃起來。

袁山山也餓了,那些或酥脆或柔軟的點心看起來那麼美味、誘人。但這時,夕陽將室內照的彤紅,牆壁上深深淺淺的坑洞,像是經歷了槍林彈雨。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沒有任何人會願意做這件事,飢渴也仿佛煙消雲散。

唉,為什麼要親手破壞呢?

這飽含著回憶、幸福和愛的家。

這寄托著深情的美麗的家園……

** ** **

到了晚上,巫師們都去參加研究會,隻有袁山山被打發到寄養屋值夜班。研究會分為「巫師歷史」和「巫師的語言、夥伴與工具」兩堂,每晚交替進行,每四年內容循環,因此參加的大多數是入職四年內的草衣和麻衣。袁山山年幼時常常在篝火邊聆聽往事,眼裡映著火光,心裡被宏偉的歷史圖景所震懾,連做夢都會夢見金戈鐵馬。他渴望參加歷史研究會,但棄民從不曾踏足那裡。

寄養屋緊貼在老房子後方,是一座三角形的木屋。推開三角形的大門,一個名叫樂小青的女孩立刻迎上來塞給他一塊板子,一邊脫下圍裙一邊嘰嘰呱呱說道。

「你就是那個棄民吧?」

袁山山點點頭,對方語含輕蔑,但他已不覺得受辱。

「精靈已經全部餵過了,妖怪有的需要再餵一次,都寫在這兒了。別把它們餵得太飽,否則有的會吐得厲害,有的會打很響的嗝兒,有的會放很臭的屁。如果它們煩躁不安,你就梳梳毛、唱唱歌。全都睡著以後,把木桶都清理乾淨,別弄出很大動靜,否則小東西們又會醒了……」

袁山山多問幾件事,但樂小青揮了揮手,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不會唱歌呀……」袁山山無奈的說。他環顧四周,寄養屋裡麵的空間比從外邊看起來寬闊許多,天花板足有十幾層樓高,向深處傾斜。他從牆壁的掛鈎上取下圍裙穿上,換上草鞋,提上木桶,朝裡走去。

「這裡真大……」

留在寄養屋裡的都是孤獨的生靈,它們要麼是身體受了傷,要麼是心靈受了傷。白乎乎的蛇盤棲在苔蘚做的草團子裡、三腿鳥睡在從屋頂垂下的羽毛窩裡,獨角鯨魚住在浴缸裡……精靈們喜歡棲息在新鮮純淨的事物中,因此它們的小窩都是最新鮮的材料和流動的清水做成的。如果秋天吃梨子時一口咬出一隻小精靈,那一點也不奇怪。它們還喜歡變成倒影盪來盪去,如果雨後一攤積水中的雲朵突然活動起來,那必定是它們無疑了。

更往裡,天花板變得低矮,出現一排老式電視機和計算機,那是妖怪們的巢穴。它們偏愛住在大肚皮的舊電器和汽車引擎裡,也喜愛將身體與金屬零件結合——節節車就是寄物妖怪的傑作。除了對巢穴的特殊癖好,妖怪們還熱衷於參加宴會,越是熱鬧越能吸引它們。它們雜食而胃大,自從在某次宴會上妖怪們吃下了至少兩百隻烤雞、三百隻煎蛋、四百塊夾心奶油蛋糕和五百罐糖果,還喝掉了大部分酒水飲料,萬事屋就將每年一次的宴請日改為了三年一次。

可惜寄養屋的的木桶裡隻有鮮肉、蟲子和妖怪乾糧。袁山山敲了敲一台電視,屏幕閃動,亮起一道微光,一個帶鱗片的小人兒從晶體管裡出現,揉了揉眼睛,擺了擺金魚似的大尾巴。

妖怪們都有跟袁山山一樣黑的發亮的眼睛。

不,或許應該說……

袁山山有著跟妖怪們一樣黑的發亮的眼睛。

小人兒伸出長長的手,穿過屏幕從桶裡取了一塊肉,又拿了兩塊妖怪乾糧,像三明治一樣一點一點吃起來。

「嘖,雖然沒有自由,也沒有尊嚴,但有飯吃,有地方住的生活也不錯吧?」袁山山像是對妖怪,又像是對自己說。

** ** **

入職第二天,袁山山被免去了斟茶倒水的工作(用加哥的話說,雜務組不能養閒人),改為采集各種瑣碎、無關緊要、但又不得不取得的東西:例如可以讓新娘在婚禮上變美一天的荀草(副作用是變醜兩天)、壓在舌頭下麵就會變得很會說話的苔蘚(副作用是牙齒變得很黃)、放在枕頭邊可以治療失眠的瞌睡蝸牛(副作用是會做噩夢)……

這樣日復一日,一晃過了兩個多月。每天天不亮他便開始工作,一直到星光照耀大地。有時,他會在路上聽到巫師們談論冬屋越來越頻繁的地震、談論邪惡彌漫到白原上;在雜物組聽到楊姐一邊編織毛線一邊討論搬家的話題,超哥抱怨他那剛進入石榴屋的兒子是多麼討厭換新環境、胡黃豆則最在乎城裡哪座商店又因為要關門而大減價;第二野舍來的杜七河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弱小和靦腆,總是能聽到加哥急吼吼的批評聲和小邋遢細聲細氣的指點法術……

雖然耳朵沒有閒著,但除了必要的問答,沒有人與他交流。所有的眼神都從他的身上輕乎乎飄過,仿佛那是一片荒蕪的曠野。孤獨慢慢找上了他,他開始跟自己的老幽靈說話,跟寄養部裡的生靈說話,跟偶然出現在宿舍裡的黑牙說話。就像從前追捕獵物時,在星空下與自己親手製作的弓箭說話一樣。

一天夜裡,他照例接過板子,樂小青一邊穿上外套(天氣已經變涼了)一邊小聲跟來接她的女孩說著:「是啦,就是他……」

她們走遠了,聲音很小。

「可憐蟲,乾嘛還要留在冬屋呢……」

這天沒有幾隻生靈需要餵養,當袁山山清理完木桶時,外麵才剛剛響起研究會開始的鍾聲。他坐在棉花似的苔蘚團子上考慮片刻,走出寄養屋,鎖上了門。

巫師歷史研究會在主樓的會議廳裡進行,如果袁山山去過電影院,他一定會說這裡像個迷你影院,弧形的木牆和厚厚的地板上還鑽出了青苔、蕨草和罌粟花。他輕手輕腳的溜進去時,弧形的階梯上下已經坐滿了人,他像隻小老鼠一樣無聲的坐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柔和的陰影覆蓋了他,但仍有幾束目光投來,歷史師父也瞥過這個角落。

他聽到周圍響起難以分辨內容的低語。

年輕的歷史師父咳嗽了一聲。

「我想,今天我們可以換個主題,來講講光榮王的故事。」她站在階梯教室的最低處,翻動著厚厚的講義。「你們小時候應該就聽過這個故事,但我希望你們真正的了解它的意義。」

袁山山曾在篝火邊反復聽過這個故事。這是一個巫師世界家喻戶曉的故事。光榮王出生在暗影時代結束不久的年代,那時黑暗仍在大地上潛伏,重要的城邦裡仍有未被撲滅的死徒。光榮王憑借驅逐死徒的戰功,一步步登上高位,最終成為冬屋的王者。但坐上王位後,他卻一反常態,成了和平的擁護者,成了光芒與暗影兩大陣營的居間者和調和者。他約束軍隊,調整盟約,廢除死刑和極刑,擅自與暗影陣營建立約定,甚至建造營地收留無處可去的死徒。

光榮王的舉動激怒了同為光芒陣營的其他巫師之城,眾城王者紛紛要求他重回往昔之日,或以各種方法逼其退位,但均被光榮王巧妙化解;而光榮王巧舌如簧,冬屋城的巫師們居然也聽信他的話,並未發生叛亂。在他統治的第十五年,光芒陣營才組成聯軍,突破冬屋的四麵黌門門,將他擒在王座之下。

被擒的光榮王隻求一死。但眾城王者另有打算。他們知道光榮王與暗影之王交好,計劃以光榮王的死誘騙暗影之王現身。暗影之王隨心所欲,沒有任何東西能困住他,但急於救人時便會露出破綻。他們首先將光榮王投入蛇窟,暗影之王化作巨蛇來救,但來遲一步,光榮王已被毒蛇啄瞎雙眼,他雖然將他帶出蛇窟,卻抵擋不住眾城巫師的圍攻,倉皇逃走;他們又將光榮王投入豺狼虎豹的深穀,暗影之王化作巨狼來救,但光榮王已被咬斷四肢,他雖然帶他逃出一千裡,但被眾城王者的銀箭追擊,他的一百名護衛舍身將他救出;他們又將光榮王投入火山岩漿,暗影之王化作狂風來救,但光榮王已被燒毀半個身體,他帶他飛奔到莽原上,眾城巫師的軍隊追逐在後。

暗影之王一邊逃跑一邊哭泣,淚水灑在莽原上變成一朵朵白花。光榮王也被他的淚水打濕,蘇醒過來。他請求暗影之王對自己施展死咒,還要他放棄仇恨,遠走邊疆。暗影之王痛哭不止。他按照光榮王的吩咐殺死了他,將他葬在一片白花下。沒有了束縛的暗影之王轉身麵對敵人,宣告他們的死期。他召喚契約之軀擊殺眾城王者,將自己的軀殼化作從天而降的黑雨,將自己的心髒化作纏繞大地的荊棘。號稱不會死去的王死去了;他的敵人也全部毀滅。

那次大戰後,光芒巫師數量銳減,城邦萎靡不振,沒有力量再與暗影巫師爭鬥。而暗影巫師遵照君王的命令,不再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之內。自此迎來了近一千五百年的和平時代,後世人因此賦予那締造和平者「光榮王」的稱號。

** ** **

歷史師父卻並不想講一個英雄故事,她用巨大的地圖和枯燥的文獻還原了當初那個極度分裂的巫師世界。袁山山睜大眼睛仰望著地圖上的城邦、河流、山隘和莽原,在棄民的村莊外,有這樣廣袤、復雜而壯闊的世界!

夜深了,還來不及舉行討論,鍾聲便敲了十下,當——當——當——

歷史師父宣布散會,裹著地圖走了。袁山山還沉浸在光輝歲月中,失去了應有的敏銳。直到一個男孩快步走到門口向外張望,又像坐在階梯上的人打手勢,這時他才發覺不對勁。教室裡的人一個也沒有動,男孩則關緊了門。

他聽到有人問:「師父走遠了?」

關門的男孩回答:「走遠了!」

幾個身影從另一側的座位上升起,朝他所在的角落掄起胳膊。一顆石頭「砰」的一聲打在袁山山背後的牆上。那是鋪在腳下的雪白的鵝卵石。第二顆石頭呼嘯而來,擦過他的耳朵。第三顆石頭打在他頭上,熱血瞬間湧出。他已經明白將發生什麼,但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而叫出來。

「哈哈哈……」身後響起一片笑聲。

袁山山咬緊牙關,告誡自己不能再發出一點聲音。

「破爛人,你以為我們會忘記你們犯下的罪?」

「你以為我們就這樣讓你呆在這裡了?」

「讓他站到講台上去,」周繼來的聲音越過所有人。「歷史課堂就是審判他們的最好地方。」

從左側站起來一個高大的男孩,展開禿鷲一樣的雙臂,凶狠的逼向袁山山,將他推搡到講台上。

「你們害了多少人,怎麼還有臉出現在這裡?」一個男孩憤怒的喊著。

「你們早該從這個世上消失!」一個女孩仇恨的叫著。

「等我長大了,我會碾平你們的狗窩!」

「你們這些叛徒、殺人犯、冬屋的罪人!」

他們邊喊邊拍打桌子、跺腳、揮拳,好像是那些醜惡事件的親歷者。

周繼來站了起來,燈光打在那頭順滑的黑發上灼灼發亮,他拉長聲音說道:「我們讓他自己坦白自己的罪過,別說我們冤枉他們。我很棄民到底是如何教育後代的,讓他們還有臉出現在冬屋,還有臉坐在我們的歷史研究會上!」

那與周繼來十分要好的帥氣男孩鄭笑鳴把雙腳蹺在課桌上,附和道:「對呀,我看他完全沒有悔過的意思。」

「如果不悔過,就打到他悔過為止。」

「跪下!」有人怒吼。一塊石頭敲打在肚子上,袁山山像隻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來吧,把你們的罪過都說清楚。我數到三!」

「三——」

「二——」

「一——」

石頭像暴雨一樣落下,他們在高處,袁山山在低處,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血流入眼睛,但他仍大睜著望向所有人。村裡人告訴他要忍耐,但沒有告訴他會成為一隻任人宰割的籠中鼠。他心想,在外麵的世界裡,有這樣充滿仇恨、惡毒、憤怒的人們!數十年前的恩怨,數十年前犯下的罪,到底還要償還到幾時?

星辰大君的仁慈,卻是棄民的噩夢。

「停一下,」周繼來吩咐。「大夥兒,我們給他點時間再考慮一下,如果還是不回答,我們就再來一遍。」

有的人臉上現出緊張的神色,袁山山透過血紅的眼睛看見。他們是怕把他打死了吧。但沒人反對周繼來,許多雙手上都舉著石頭。袁山山感到無法言喻的鎮定和恨意充沛在身體中,他攥緊了拳頭,身體裡掠過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

這樣充滿惡意的地方,就讓它毀滅吧!

「三——」

「二——」

「一——」

忽然一個人用力推開椅子,跌跌撞撞的跑下階梯。大家驚訝的看著那人登上講台,站在袁山山跟前。

「你有什麼罪?」她先問袁山山,然後轉身朝向教室上方。他們發現她在哭。

「除了生下來,他有什麼罪?」杜七河問。

她抖得像篩糠,脆弱的像一根蘆葦。

底下安靜了一會兒,隨後炸開。周繼來舉起手讓其他人安靜,用不敢置信的語氣說道。

「就算是個白殼子,也不能容忍你這麼無知!棄民害死了冬屋上百名的巫師,害死了我們最偉大的星辰大君,還破壞了整座城的根基。現在冬屋快要毀滅了,幾千年來積累的一切快要毀滅了!他們手上沾的血一輩子都洗不盡,他們毀掉了我們所珍惜的一切!」

杜七河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害怕,不住的流淚,鼻涕也流進嘴裡。

「不,我是在問你,袁山山本人做錯了什麼?」

她這樣倔強、強硬,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她不待周繼來回答,說道。

「你,出生就是一個高貴的人!他,出生就是一個低賤的人!你就該用石頭打人!他就該、他就該——」

她哭的說不下去,月匈膛像風箱一樣起伏。待抽泣緩慢下來,她轉頭對袁山山說。

「不是所有人都扔了石頭……嗚嗚……有的人沒有扔,有的人隻是輕輕的扔……嗚嗚……真的,你相信我……」

袁山山說不出話。

「杜七河,你快點滾開!」周繼來氣急敗壞的指揮守門男孩。「把她拉開!」

袁山山扯住杜七河衣角:「站到後麵去——」

這時有人大聲問:「你們在搞什麼名堂?」

巴巴掌肥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雙眼泛著冷硬的光,一隻白線構成的熊的麵孔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向守門男孩一揚手,一股力量將男孩按在牆壁上,再一揚手,全部鵝卵石都漂浮起來,猶如密集的炮彈。他大步走上講台,低頭瞧了瞧袁山山的傷勢,然後轉身掃視一眾巫師。

「研究會已經結束了,還聚在這裡乾什麼,新人們不懂規矩,老人們也不懂嗎?」他聲如雷霆,鵝卵石如一陣暴雨砸落在地。「萬事屋規定:聚眾鬧事者,罰薪一年,降職一年,特別惡劣者,永久開除。另有規定:殘害同僚者,趕出冬屋,永久不得復入。這裡麵哪一點提到毆打棄民和白殼子例外?」

屋子裡,膽小的人發出急促的呼吸,就算是膽大的人也不敢抬頭與他對視。連周繼來也沉默著。

「嘿嘿,不要以為欺負的是兩個軟蛋就沒事了。他們再怎麼沒出息,也是部長老吳和我蔣伯的人吶,你們可想清楚後果了?」

站在他們前方的似乎不是平常那個和藹可親的胖子。直到他轉向他們,麵容鬆弛了,但聲音仍然緊繃繃的:「你們兩個跟我去醫務室,先讓醫生看看,這筆賬回頭再算。」

接著他嘆了口氣:「行了行了,別哭了,被打的人都沒哭啊。」

杜七河用袖子擦著臉,背過身不敢看袁山山。

袁山山也擦掉流進眼睛的血。

這世上也有為自己流淚的人啊!

他感到自己的心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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