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笑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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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用什麼寬恕你,閃閃發光的衛兵?

當弟弟與龍搏鬥時,從龍身上掉落的鱗片,青色,綠色,藍色,灰色,全都化作凶殘而邪惡的野獸,散落在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的大地上。

——來自遠古的傳說

鄭笑鳴的記憶大約是從八歲時開始的。八歲以前,他就像田野裡自由生長的一株麥穗,在微風中搖擺,幸福的毫無知覺。他盡情奔跑、曬太陽、淋雨、追逐彩虹,猶如倒影河裡融化的色彩。

八歲以後,他進入了石榴屋,與同齡人一起學習巫師之道。他開始記得很多事情,也慢慢察覺到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就如一片田野裡不會有兩株完全相同的麥穗。他喜歡風,喜歡閃電,喜歡昂首闊步,喜歡大汗淋漓。與那張揚的個性配合著,他的個頭也如雨後春筍般蹭蹭往上沖。他常常在人群中高聲談笑,被大夥兒簇擁著奔下樓梯,或是氣宇軒揚的走在路上。

但這些特質似乎都不是遺傳。鄭笑鳴的父親矮胖敦厚,將大半輩子消耗在南麵驛站的轉椅上;母親瘦小精乾,一麵算著「尋常屋」那永遠算不清的賬,一麵傳播城裡的每一條流言蜚語;他那沉默寡言的大哥已經在外鄉流浪,而不願與人交往的小妹常常裝生病來躲避學業和旅行。

在城裡,鄭氏巫師家族不算大、也不算小;論年代的久遠程度,他們的家譜不算長、也不算短。祖爺爺和爺爺經常對他講起他們年輕時的巫師世界:那時候冬天沒這麼寒冷,夏天也沒這麼炎熱,河水更加甘甜,森林更加蔥鬱;巫師們喜歡使用質樸可靠的法術,而不是追求強大力量的法術;織語官編織的咒語古雅深宏,而非如今三歲小孩都能念出的簡單俗語;巫師們最熱衷的話題在於是否插手白殼子們的紛爭,而不是憂心森林裡又增加了多少暗影。

那些年,冬屋的大小事宜全憑周氏主持,周氏不僅率領衛兵,還擁有古老的血統,巫師們對後者總是敬畏有加。

祖爺爺講述時緩慢而口齒不清,故事也染上了一層遙遠、陳舊之感。母親則截然不同,她從不講故事,講的總是「事實」。每當她在早餐、午餐和晚餐時段,熱情洋溢的將整個冬屋的新聞向他們傾瀉而出時,父親總是將自己深深的藏在飯碗後麵,小妹會施展她飛賊般輕盈的手腳躲入閣樓,而鄭笑鳴則絞盡腦汁尋找第一千零一個奪門而出的理由。

周氏兄妹出現的消息也是母親傳播的。她說那對小兄妹終於要從深宮裡出來了,還要屈尊紆貴到石榴屋學習。她還說,周氏宅邸裡就有許多高明的師父,再去石榴屋簡直是浪費資源。

家中擁有師父讓鄭笑鳴很驚奇。那個夏天他剛滿十歲,已經在石榴屋度過了兩個春秋。當周氏兄妹出現時,正趕上石榴開花的季節,他們照例上午在林間遠足、耕種土地、餵養動物,下午在陰涼的大木屋裡學習傾聽、述說和製作工具。周繼來十一歲,蘇敏敏八歲,都比枝頭的石榴花還嬌嫩。石榴屋中教授識字、算數和自然的師父讓兄妹倆講講自己的願望,這是每個孩子的入屋儀式。妹妹先講了,她嘟著嘴說:

「我的願望是有一間屬於我的屋子,放滿冰淇淋和奶油蛋糕……還要一間屋子,放滿絨球球和豆丁丁……還要一間屋子,放滿枇杷、桃子和西瓜……」

師父每多問她一句「還有呢」,她便多要一間屋子,把大夥兒逗得直樂。她的哥哥恨鐵不成鋼的瞪著眼,她想了想,高興的補充:「我不要屋子了,我要哥哥成為大英雄!」

師父請周繼來講,男孩清了清嗓子,毫不猶豫的大聲說:

「我要進入守衛部,消滅野獸,拯救冬屋!」

餘音繞梁。當時鄭笑鳴正因為午後的悶熱而迷迷糊糊,這下不僅徹底清醒了,還竄過一陣雞皮疙瘩。

這個「細脖子」可真敢講啊!

在他們從小到大的教育中,有兩塊大人們不願觸及的黑暗領域,一塊是關於暗影巫師的歷史,另一塊就是關於野獸的歷史。大地上曾經活動著許多野獸,但沉睡的混沌將一切噩夢覆蓋在它的「冰殼」下,野獸隻好將自己藏進「蛹」中,埋進深深的地下,等待著混沌復蘇、冰殼消融的時機。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大地上早已沒有了它們活動的痕跡,就在人們幾乎將它們遺忘的時候,「雙王劫」的巨變驚醒了混沌,它睜開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蟄伏著,它的冰殼變得又薄又脆,有些地方太薄太脆了,野獸便從蛹中重生,鑽入這個嶄新的世界。

這是冬屋近半個世紀以來的創傷。如果說山鬼是巫師們的死對頭,每年都有衛兵在爭奪山崗的戰鬥中落下重傷或殘疾,那野獸就是舉著鐮刀的死神,與死神相遇會出現死亡,令人驚心動魄的死亡。

大夥兒熱烈的為周繼來鼓掌。

最後由師父做了總結。他說,有誌氣是很好,但作為一名老師,他最大的希望是孩子們的人生中永遠不會出現野獸,子孫後代的人生中也永遠不會出現野獸。

*** *** ***

鄭笑鳴在湖水中洗了把臉。他的節節車伏在湖邊,一隻圓眼聚精會神的窺視著雜草,一隻鼻孔冒著蒸汽,「萬事屋 冬」的牌子緊貼著紫色帶黑斑的毛皮。

節節車在伺機捕捉某隻蝴蝶,鄭笑鳴無所事事的觀望著它。天空很藍,湖中飄盪著橙黃的雲影,他那卷卷的腦袋也在裡麵飄盪,被水波扭曲了,像小醜一樣。

「可惡……」他朝湖水裡扔了一顆石頭,打碎那影像。

但破碎的水波更扭曲、怪誕了,慢慢恢復平靜後,拚湊起來的仍是小醜模樣。

「可惡啊……」鄭笑鳴躺倒在地,咬著一根草葉,雙手墊在腦袋下,望著碧藍的天空。

他巡邏黃葉地的這段邊界已經一個多月了。原本這種閒差都是交給三隊,但自打出了上次的事故,一隊便被調來執行巡邏任務,就像一個在身體上和精神上都受了重創的人,需要一段輕鬆的時間來休養生息。

也許是因為他在隊裡算年齡小的、並且格外憔悴吧,隊長趙叔安排他巡邏黃葉地一帶。這一帶緊鄰東側邊界,位於毒血森林以南、雪湖以北,風景很美,人煙稀少,除了一個已經搬空的小村子,沒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他每天一半的時間用來看一看邊界,查一查樹林,捉一捉黑牙,剩下的一半時間都花在對著風景發呆上。

就這樣,時間飛快的溜走了。

這天原本晴朗的天氣突然起了變化,黑壓壓的烏雲聚集在天際,醞釀著一場風暴。鄭笑鳴上午耽擱久了,還有一大段路程沒有巡邏,他匆匆跨上節節車,飛向西南邊界。老遠就能望見「花籠」伸向空中,三角形的花朵和帶刺的綠藤組成隔絕白殼子世界的籬牆。「花籠」外是蜿蜒的盤山公路,小汽車、巴士和貨車像甲蟲一樣行駛著,攀上高地、沖下斜坡、穿過隧道。鄭笑鳴看見一個孩子從一輛小汽車中探出頭,一隻黃狗挨著他的臉出現,大風把狗的耳朵吹到了孩子鼻子上,孩子很開心的笑著,完全不擔心即將來臨的暴雨。

「嘖,開心什麼呀。」鄭笑鳴忍不住說。

白殼子總是這麼遲鈍,既不知道大難臨頭,也不知道受誰的保護……

節節車滑翔著掠過邊界,鄭笑鳴發現了幾群黑牙正聚集在「花籠」根部啃食。這些喜歡吃掉結界植物的小鬼極其頑劣,比草原上的老鼠還難鏟除。鄭笑鳴取出一袋小米、一隻精鋼鏟子和一隻蘆葦編織的籃子,將小米揮灑到黑牙頭上,它們便紛紛像被火燙了一樣蹦得老高,再用鏟子拍打,將被震暈的黑牙裝進籃子。一旦裝進籃子的東西就不會掉出來,他把籃子係在節節車尾部,繼續對付下一群。

「這工作倒挺解壓。」最初他這麼想,那些漏網之魚總是很難捉,還得提防它們的尖牙,被咬一口雖然隻會有輕微的痛癢,但頭一個星期會產生幻覺,後一個星期會像宿醉一樣難受。「還沒到喝酒的年齡,就先體驗了喝酒的痛苦。」他自嘲。

鄭笑鳴全神貫注的捕捉了許多,籃子裡的黑牙復蘇後「咯吱咯吱」嚼著嘴裡剩下的藤蔓,雷雲在他們身後發出「轟隆隆」的悶響。

他這才發現風暴已經迫在眉睫。

節節車以最快的速度飛向驛站,可半途就下起了黃豆大的雨。巫師的雨篷讓他們免受被淋濕之苦,但狂風將他們吹得東倒西歪。鄭笑鳴拍了拍節節車,指向不遠外的房屋,一人一車匆匆降落在黃葉地的小村子,鑽進避雨的屋簷。

「離村子很近,運氣不錯。」他嘀咕。

收起巫師雨篷後,鄭笑鳴環顧四周。這是一間保存完好的小屋,牆紙和地板都還保有鮮艷的顏色,沒帶走的家具十分整潔,仿佛它的主人隻不過是外出旅行幾日,還要回來居住。客廳中央生長著一棵羊蹄甲樹,因為失去了法術的保護,枯枝落葉堆了一層,雨水正順著樹乾流入客廳。

客廳朝向餐廳的那一排牆壁滿目瘡痍,昭示著這座屋子已被廢棄。牆紙剝落了,每一匹磚上都有一個小孔。鄭笑鳴走過去查看,再次不由自主的想起當初的一幅場景:雜物部的蔣伯掛著賠笑,請內務部的韓姨重新安排「取宅獸」的工作。他剛巧在那裡遞交守衛部的增員申請,兩人的對話記不清了,隻記得韓姨最後說。

「我們的戰士多珍貴呀!怎麼能浪費在一兩匹磚上呢?」

是啊,多珍貴呀。

就算做了蠢事,也被竭盡全力保護著……

鄭笑鳴抹了抹眼睛,轉身欲走。一回頭,他忽然發現羊蹄甲樹下有一隻打翻的茶壺。那是一隻紫銅色的茶壺,壺蓋掀翻落在一旁,一大灘水漬灑在枯葉和泥土上。但暴雨也正在落入,應該是雨水的痕跡吧——因為這是一間早無人居住的屋子呀。

「是雨水吧……」

可是鄭笑鳴就是忍不住盯著茶壺。如果在其他廢棄的屋子裡出現一個打翻的茶壺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但這是一間很整潔的屋子,茶葉罐和糖罐都在壁櫥裡擺放的整整齊齊。他走過去,彎下月要準備拾起茶壺——

「阿鳴,原來你在這兒!」一個人影和驚雷一起闖入。「我找你很久了!」

鄭笑鳴直起身,看著周繼來站在門口抖落巫師雨篷,然後把一包東西丟過來:「午飯又沒有回來吃,趙叔讓我叫你今天早點收工,我順便給你帶了吃的,哪曉得遇到這樣的暴風雨。」

鄭笑鳴從紙袋裡取出乾燥、熱乎乎的麵包。

「乾嘛跑一趟,打個電話不就行了?」他裝作輕描淡寫,實際上連直視對方都很困難。他走到餐廳朝南的窗邊觀察雨勢,花園裡的梔子花、月季和玫瑰正猛烈的搖晃,一輛閃電藍的節節車與他的一起停在門廊裡。

周繼來好一會兒沒吭聲,鄭笑鳴聽見腳步移動、沉重的鐵器拖過地麵和點火聲,一盆溫暖的爐火在屋中央升起了。「他們沒帶走火爐。」周繼來簡單的說。鄭笑鳴走到火爐對麵盤腿坐下,兩個人盯著火焰陷入沉默。

因為不言而喻的原因,他最近總是回避著周繼來。不,應該說,不單單是周繼來,凡是令他想起自己曾經怎樣踐踏別人、凡是需要他繼續維護一個正派巫師立場的人和事,都讓他如芒在背,像是渾身上下爬滿跳蚤,又像是被一百隻黑牙咬著腳趾頭。獨自巡邏黃葉地反而成了一種解脫,什麼也不去想,腦袋空盪盪的,心也就空盪盪的。

周繼卻開口了:「關於那天,野獸為什麼會出現在半夜森林,我問了部長,還詢問過父親。他們都說是一場意外。部長推測或許是那三位受傷的兄弟流著帶毒素的血,加速了這隻野獸的孵化。現在冰層已經太脆弱了,連冬屋附近都處在危機中,搬家的速度必須加快了。」

鄭笑鳴點了點頭。

對方又說了一通「沒有人追究我們,除了巴巴掌沒人知道那晚的事,對他真是刮目相看」的話,這才沉默下來。

兩個心事重重的人仿佛不是在躲雨,而是在暴風雨中受著煎熬。

「你在生氣我們丟下你逃跑了,對吧?」周繼來舔了舔嘴唇。「我也生氣我自己。」

鄭笑鳴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就算不是真心話也行:「沒事兒,換做是我也會腦袋一片空白,隻想著逃走。隻不過我在上麵,跑不了——」

「我不是生氣,我是真的恨我自己!」周繼來大聲打斷他,鄭笑鳴驚訝的抬頭望去,發現對方喘著氣,兩條劍眉狠狠的擰著。「我想起跟它戰鬥時的慘烈、想起受傷的隊友的樣子、想起那些恐怖的牙齒,我就忘了我是誰,忘了你還在上麵,隻想著不能死在那裡。你相信我,再也不會了。為了夥伴,為了戰友,為了家鄉,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

他一下子站起來,走到風雨如晦的窗邊。

「而且,昨天我已經向趙叔坦白了行動失敗的原因。都是我的錯,不應該依靠好運童子,是我害了夥伴們,一切我都向他說了。」

鄭笑鳴不敢置信的望著朋友的背影:「真的?你真的說了?」

「說了。但趙叔並沒有追究我的責任,似乎也沒有告訴其他部長。這件事你可以向他求證。」

鄭笑鳴月匈腔中升起一股暖意,另一種情緒像火星一樣慢慢淡去。這段時間,他無數次夢回大牆地的戰鬥,夢回半夜森林的瞭望台,在痛苦中與自己辯駁。他們一直以來欺淩、侮辱的人,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杜七河拉起他時奮不顧身的模樣,還有胡夢獅高舉在頭頂的細瘦雙手;而他無限信賴、親密的夥伴們,到頭來成了危急時刻拋棄自己逃命的人。

他反復考慮:蘇敏敏是他們的小妹,他寧願她跑得再快些;周駿和康時雨雖然也撇下他不顧,但畢竟算不上多麼親密的朋友;隻有周繼來,那讓他認為親如手足的兄弟,他為他找了無數個理由,卻依然無法諒解……除此之外,更讓他的良心——他才發現它遺失了太久——難以安穩的,就是他們至今還沒有正視自己的過錯,還恥於提起那一晚的真相。

「你不信嗎?」周繼來轉過身,火光照亮他臉上罕見的忐忑。「我該早點來跟你道歉的,我隻是怕你正在氣頭上,而且之前還拿不定主意,直到昨天——」

「我信。我隻是在想,希望趙叔能早點處罰我們。」鄭笑鳴釋然的笑了笑,大口啃起麵包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餓。

「好了,別說這個了哥們兒。趙叔叫我早點收工嗎?」

周繼來愣了片刻,才如釋重負的重新坐到火爐邊。

「沒錯,因為新來的挑戰者有一隻很長的送行隊伍,來了許多外地的巫師。趙叔說年輕人都喜歡新奇玩意兒,叫我們幾個這兩天都早點休息,去湊湊熱鬧。」

「又來了新的挑戰者?」最近獨來獨往,回宿舍也是倒頭就睡,鄭笑鳴連這個大新聞都沒聽說。「這是怎麼啦,全都趕在這個時候來送命?」

「也許是帶著朝聖心理吧。不管怎麼樣,麻煩大過好處。挑戰者許願要的東西是大妖怪騰根藏著的項鏈,雜物部又派那兩個小鬼——」周繼來猶豫了一下。「——又派那兩個小鬼去伺候,搞了一周還沒搞到。」

麵包噎在鄭笑鳴喉嚨裡,另一種痛苦翻湧上來,他清了清嗓子。

「我們以後對他們好點兒,行不?他們救了我,就算做不成朋友,也不能是敵人。」

周繼來似乎想說什麼,但沉默了,在陰影中點了點頭。

兩個人又聊了些別的新聞。新駐地雖已建好,但按照現在的搬遷速度,趕不及在夏至之日前全遷走,內務部提出了幾套集體遷移方案,隻等大君決定;東方三屋、南方三屋甚至失落地的鄉鎮都向冬屋發出了邀請,但申請避難的人數還湊不夠一輛節節巴士;守衛部派出更多巫師加固白殼子城市的邊界,阻擋肆虐的瘟疫和災害,但也沒落下追查暗影的工作,一支精英衛兵已經深入孤雲山脈……

屋外的風雨聲逐漸變小,短暫的暴風雨過去了。

*** *** ***

在巫師世界裡,當一位巫師因為衰老、疾病、意外或戰鬥而死亡時,他在族譜裡被記作「回生」,意味著「回歸到創生力量之中」。而當一位巫師因為挑戰混沌而一去不返時,他的名字後麵記作「歸元」,意味著「回歸到本元之中」。

人們似乎希冀著那光榮的挑戰者並沒有真的消失,隻是處於生與死的兩界之間沉睡。

距離上一位巫師歸元僅兩個月,下一位巫師就決定在大雪之日行動。這是一位來自遙遠山脈另一頭的鐵丘屋的顯赫氏族,為她送行的隊伍住滿了庭院的屋宇,據說天不亮就有人到雪湖去打水、早餐是最新鮮的水果和魚肉、一整個白天都有人陪伴遊玩、入夜後則有綿綿不斷的歌舞,燈火一整夜都不會熄滅。這些外鄉人有一種獨特的本領,如果他們給石像係上自己的圍巾,再念動咒語,石像就會變成動物或人活動起來;他們還擁有一種鐵鏽紅皮膚的精靈,可以讓被附身的人在土地之下行走。

大夥兒私下裡稱呼新來的挑戰者「豆腐公主」,與她同行的人則是「戴圍巾的」。當周氏兄妹邀請鄭笑鳴一起去看外鄉人的法術時,他卻另有打算,乘坐隊長的專屬座駕抵達庭院後,立刻找個借口開溜了。

他很久沒有獨自踏上庭院的土地了。當初從石榴屋畢業,他作為實習巫師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侍奉庭院。侍奉之職是一份殊榮,那時庭院裡還居住著可觀的大精靈和大妖怪,他被分派侍奉紅屋子的主人花枝大蛇,每天要清洗無數個鱗片般的抽屜,裡裡外外都要刷洗、抹乾、晾曬並鋪上柔軟的草葉。傍晚時每一百個抽屜裡會有一個出現閃光的寶石,侍奉巫師找到後交給組長,用以製作一枚枚具有力量的戒指。

現如今,黑屋子是僅剩的三座住有主人的房屋之一,它像一塊黑漆漆的方糖,坐落在光禿禿的焦土上,被一小片黑色的灌木叢環繞著。在這個充滿力量和魔法的庭院裡,再也找不到更荒涼的地方了。守門人是一位麻衣少年,細瘦的脖子上掛著一串木珠,手裡拿著一根拐杖。

鄭笑鳴向他說明來意後,他眨了眨充滿善意的眼睛,問道:「你能讓幽靈發光嗎?在黑屋裡麵需要它的幫助哦。」

鄭笑鳴喚出幽靈,發出薄薄的光輝,少年則讓自己的幽靈變作一隻彩虹綿羊,領頭走進屋內。不愧是黑屋子,不僅伸手不見五指,還飄盪著腐敗難聞的氣味。鄭笑鳴聽見響亮的嘩啦啦、轟隆隆聲,隱約能看見高聳在前方的影子。

這座外觀小小的方糖屋裡有座黑山,還有黑河。彩虹綿羊點亮了一小簇空間,腳邊散落著黑乎乎的岩石。

麻衣少年問他:「你看見這些石頭了嗎?」

鄭笑鳴點頭:「看見了。」

「這些是災害石頭,是黑精靈滕根的胃結石。每次滕根在外麵幫助人類消除瘟疫和災難,雖然可以吃得飽飽的,但也會因為吃下去太多和太大的災害而鬧胃疼。於是它將那些不好消化的災害在胃裡凝結,借助黑屋來消化。」

「也就是說,石頭其實是災害羅?」

「是的。野火、洪水、地震、泥石流……什麼都有。你拿一塊試試。」

鄭笑鳴試著抬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嘿,居然比大南瓜還要沉!晃動後的石頭內部變亮了,明黃色的液體裡遊動著一指長、長滿刺的灰色骨魚。雖有心理準備,他還是不免吃驚的丟了手,石頭啪嘰一下碎了,骨魚翻滾著,發出「嗚絲絲」的叫聲撲來。少年跺跺拐杖,一股火焰從尖端噴出,燒掉了骨魚。

「這種小災害容易對付,可是大的非常危險,最好別碰。」他敲了敲跟他差不多高的一塊岩石。紅光閃現,一頭鯊魚似的生物緩緩遊動著,眨眼間又熄滅了。

「我們的工作就是把災害石頭搬運上黑山,扔進胃酸岩漿裡融化掉。留心黑河,河水很燙,水裡的魚會咬人。還有這些大岩石,以往數量很少,但現在急劇增加,可見周邊很多城市都有大麻煩。」

說完,少年轉頭沖鄭笑鳴笑了笑:「我很高興又有人來幫手。滕根已經有數百年沒有主人了,它很孤僻、封閉,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幫它消化災害,讓它舒舒服服的。至於你說的東西,有緣者自然能得到。」

說罷他便走開了。

鄭笑鳴脫掉外套,開始了工作。他把一塊塊岩石往上運,用抬的、抱的、推的、扛的、背的;他把它們推入山口,嘩啦——澎通——咕嚕——;他在河邊滑倒、在山坡上打滾,在山口打顫;他被岩石絆倒、被河裡的魚咬、被稀奇古怪的小怪物攻擊,很快就又累又痛、又飢又渴。

他已經適應了黑暗,於是收起了幽靈,蹲在山腳休息,思考著——

「你到底想乾嘛?」一個聲音冷不丁冒出來,如果不是有隆隆巨響做背景,鄭笑鳴一定會嚇得蹦起來。

「啊,你——」

眼前出現的是胡夢獅。她正靠著一塊巨岩坐著,平平無奇的麵容自有一股威嚴。

「嚇我一跳——」鄭笑鳴收住了後半截話。自打那個差點丟掉性命的夜晚之後,他還是第一次麵對這位救命恩人,立刻想到自己還沒有向對方道過謝呢!於是他先說了一通不太順暢的感謝話,最後,才提出一開始的問題:

「對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女孩的衣服很乾淨,身上也沒有傷口,不像自己一團糟。

「我一直在這兒,」對方嘲笑道。「而你來來回回快一百趟了。」

鄭笑鳴驚訝之餘,不免誇贊對方隱藏得好。哪曉得女孩反感的瞪了他一眼:「我才沒有藏,是你作為守衛部的衛兵實在太遲鈍!」

其實沒有發現實屬正常,周圍黑咕隆咚的,很難看清東西。但鄭笑鳴不想反駁,隻是微微一笑,心中仍對女孩充滿了感激之情。

胡夢獅不耐煩的站起來,語氣還是很沖:「說吧,你是不是也是為了鹽巫的項鏈?」

鄭笑鳴愣了愣,猶豫片刻後才點點頭。隨即他又有些沮喪:怎麼辦?自己還什麼都沒辦成就被發現了……

本來是想暗中幫助他們的……

鄭笑鳴正思索,就聽胡夢獅乾脆的說:「那你還是走吧!連我也找不到,這東西恐怕不存在。」

「不,是真的!」鄭笑鳴脫口而出:「傳說中——」

女孩打斷他:「鹽巫的項鏈的傳說,書上沒有多少確鑿的記載。」

「噢,書上沒有記載不代表沒有存在過,有些事情是口口相傳的。」

女孩冷嗤:「傳給了你這個沒頭沒腦的衛兵?」

「呃,這個,不需要什麼頭腦,隻要有耳朵就夠啦。」鄭笑鳴苦笑。「我的確聽過一些書上沒有的事情。」

於是他完完整整的說出從大哥那裡聽過的故事:

黑精靈騰根是為數不多的災害精靈之一,很早之前就有了它在這片土地上的記錄,但它的第一位主人出現的很晚,是宋朝時的一位商人之女。那個年代災禍橫行,瘟疫連綿不絕,滕根的糧食充足,但因為總是置身於苦難,它反而喜歡上了從未受過災荒、沒有經歷過一丁點兒痛苦的大鹽商家的小女兒,常常棲息在她身邊,被歡聲笑語所包圍。有一回,她們隨商隊從北宋的心髒開封旅行到東北,一路上流民無數,衣不蔽體,痛苦不堪,連小嬰兒也受餓凍而死。商人之女目睹種種慘狀,招來滕根,讓它找來乾旱、洪澇、霜凍、冰雹、火災、風災、蝗災、鼠疫、地震等九種災害,發誓要製成保佑一方平安的珍寶。滕根找到九種災害,裝在胃裡去見主人。商人之女勞作九天九夜,卻始終無法作出寶物。她自語,沒有遭受過災害苦楚,怎麼能保佑他人!又找來藤根,讓它將最烈的火、最冷的冰、最狂的風、最惡毒的疾病全都釋放給她。滕根急得團團轉啊……又經過了九天九夜,商人之女不進水食,滕根才找來烈火寒冰、狂風怒疾。在痛楚中商人之女製成了一根項鏈,上麵有九顆閃閃發光的寶石,每當這串項鏈掛在一個地方,方圓五百裡都風調雨順、祥和平安。

「就這樣?」胡夢獅輕蔑地撇了撇嘴。

自己的救命恩人真不容易打交道啊。鄭笑鳴沮喪的、硬著頭皮把故事講完。

後來被稱作「鹽巫的項鏈」珍寶一直由滕根保管著,它又有過兩位主人,項鏈曾經短暫的出現、保護一方平安,很快又被收藏起來。孤獨的飄盪幾百年後,騰根來到冬屋的庭院。那時候鼎盛的庭院啊!侍奉者不絕如縷,生靈各得其所,這孤獨的精靈就在一片熱鬧中住下了。許多人前來尋找「鹽巫的項鏈」,他們翻遍每一顆石頭、趟過每一條黑河、闖入黑山的深處……全都無功而返。直到四十年多前,還是草衣的星辰大君來到此地。據說那時大君穿一身乾乾淨淨的綠衣服走進黑屋子,出來時黑得像火爐裡的精碳。他跟守門人說,他正在搬運石頭,脖子上突然出現一串項鏈。他完全沒有尋找項鏈,隻是憐憫騰根有這麼許多胃結石,所以拚命乾活。鹽巫的項鏈就這樣跟隨了星辰大君七年,雖然沒有幾個人看見過,但守門人們口口相傳,絕不會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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