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2 / 2)
式清江道:「我會回歸本靈。」
意料之中的回答。京反想。
「這是一種正解。」他感到有些累,於是微微躬身,借手托臉支住身體。這個姿勢將他平日裡略高的氣勢柔化下來,顯得更像一位普通的人類青年。
「但他們之所以成為流浪付喪神,正是因為不願意抹掉記憶、回歸本靈。」他語氣平靜,沁出一點久久為人的、柔軟的悲憫,「他們有自己所珍視的東西,不論是與審神者和同伴的回憶也罷,還是顯現後與家人相處的短促時間,都是他們所不願忘懷的。一旦回到本靈,就會抹消自我。」
式清江道:「自我?」
京反接道:「是的,自我。你會混淆每一振鶴丸國永的分靈嗎?」
式清江道:「我不會。」
他從京反凝視著他的目光中看出一點別的東西,但他尚不能理解。
式清江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恍然發覺,世界上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實在太多,以至於顯現至今都晃悠不定、隨波逐流。
「這是人引以為傲的事物。」京反道,「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它的一部分。這就是記憶本身的意義。」
「想要找回它,首先要去除暗墮。如果你願意的話,為此踏上旅途吧——付喪神與人一樣,有了見聞,思想才會廣闊。」
……
式清江踩著熹微的晨光,步伐沉穩地踏進房間。
鶴丸的臉埋在枕頭裡,正睡得昏天黑地,燭台切剛剛睡醒,揉了揉頭發,感覺到式清江周身的氣氛有些不同。他與滿身晨氣的付喪神對視一眼,心中了然,彎了彎眼睛,出門洗漱去了。
大俱利伽羅不知為何不見蹤影,偌大的房間內隻餘下式清江與鶴丸兩人。
鶴丸的頭發平日裡很服帖,銀白的水流一樣,被風吹起來時、或者跳躍時揚起的弧度非常漂亮。沾上血的時候也很漂亮,前提是這血不是他的。
這樣漂亮的短發睡覺時卻炸得認不出本人,每天早上起來鶴丸要花很長時間來打理——即使自己告訴他,就算不打理也會恢復原樣。
多數時間是自己為他端鏡子,有時候會故意向一旁偏一些,看他的臉因為憤怒開始皺起來,又將鏡麵擺正。
自家本丸的鶴丸,對自己的態度遠沒有那振已徹底消亡的鶴丸國永親昵,可他也會來幫自己做當番、會因為想看他出糗拖著精力條見底的身軀爬上天守閣三樓、會因為他失蹤而徹夜不眠、會在時間轉換器接通的一瞬間將他帶走、會為他唱歌、會嘗試與他形影不離。
而鶴丸為他做這些事時的感覺,在心中無限淡化,幾乎已快要感覺不到了。
他做得很好,而自己這樣裹足不前不好。
一點也不像兄長。
消除暗墮也好、補全自我也罷——
他盯著鶴丸一頭亂翹的頭發,打算伸手將它撫正。
——即使是一振無銘刀,也有能做到、必須做到的事。
他的手在鶴丸頭頂上停住了。一條蒙在枕頭裡的、含含糊糊的語音抵住他的手掌:「從剛才就坐在旁邊不出聲,現在要對我的頭痛下狠手嗎?」
式清江的手停頓片刻,又努力忍住了照他的頭來一下的沖動,伸了回來,重新放在膝蓋上。
「沒有。」他麵不改色地回答道。
「餵餵,誰信——」鶴丸薅了兩把頭發,慢慢坐起來,「你——」
他的後文卡在喉間,微微睜大了眼睛。
「你……」
你這是什麼表情?
他想這樣問,但與他的眼瞳對視時,尾音也漸漸銷聲匿跡了。
式清江道:「鶴,我將要遠行。」
鶴丸:「遠行?你?」
式清江攥了攥手掌,感覺掌心有點癢。
他表情含蓄地點頭,鶴丸盯了他一會兒,突然坐正了。
「去哪兒?」
他的聲音沉而嚴肅,平日裡的歡脫戲謔全然消失不見。
式清江神色平靜道:「遠方。」
鶴丸的表情非常可怕,看起來想要做點兒什麼讓他清醒。他道:「我會去向主君詢問緣由——沒什麼是你能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然後,」他頓了頓,「不論緣由是什麼,我都跟你一起去。」
式清江呼吸微微一滯。一道讓他扌莫不著頭腦、不知如何處理的熱流在心底緩慢流淌,灼燒他空洞的靈魂、死水一般的理智,讓乾枯的內裡蔓延生命、荒蕪的心靈清水泓泉。他幾乎忘記如何呼吸。
緊接著,他聽見鶴丸道:「照你這個性格,放你一個人出去,一定會被人騙到隻剩一條褲子的。」
式清江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他抬起手,照著鶴丸的頭狠狠地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