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2 / 2)
鏡容麵色未變,將藥瓶遞給她。
「上藥。」
清清冷冷的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葭音看見他凸起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她低低「噢」了一聲,接過來小藥瓶。
鏡容是正人君子。
他轉過身,沒有看她。
隻是她剛打開藥瓶,就聽見對方輕聲道:
「那串佛珠,是師祖留給我的。」
先前她因好奇,亂碰的那串珠子。
「師祖他……圓寂有十一年了。」
葭音一陣恍惚,還未回過神,對方已經走出房間,來到院中。
她的耳邊依稀殘存著鏡容的話。
於他們僧人而言,佛玉珠很重要,旁人不得亂碰。
更何況,這串珠子,是他過世的師祖親手所做。師祖德高望重,一生積善行德,是鏡容幼時仰望的、神一般的存在。
說這些話時,他的聲音很輕柔。
葭音想,他一定想起了仙逝的師祖罷。
若有若無一聲輕嘆,順著溫柔的晚風,飄到少女耳邊。鏡容背對著她,但她大抵能猜到對方麵上的神色。不知道為什麼,聽著佛子的嘆息聲,她的心隱隱有些發疼。
葭音這才將袍子掀起來。
腳上沾了些泥,方才等鏡無金瘡藥的時,鏡容命六師弟打了一盆溫水。她將細白的小腳放進去,水溫熱熱的,很舒服愜意。
葭音緊攥著藥瓶——她腳上哪裡有傷?
雖然腳心沒有被石頭劃傷,可她生得細皮嫩肉的,腳底板被石子硌出好幾道印痕,如今那痕跡淡淡的,還未消散。
她彎下身,假意倒出一些藥粉,圓了之前的謊。
回想起鏡容的話,他剛剛的聲音很低,一股羞愧之感從葭音的心頭漫上來,遊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殊不知,萬青殿外,一對立在院中的男子,在談論怎樣的話語。
鏡容從頭到尾一直都很從容坦盪,毫不遮掩地將後花園中發生的事同自家師兄講述了一遍。
如此光明磊落,倒讓鏡無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然是了解鏡容的脾性。
鏡容從來都不撒謊。
隻是聽著聽著,他忽然嘆息一聲,低低的一聲嘆,宛若一道幽幽的夜風,拂至佛子麵上。
隻聽師兄憂慮問道:「鏡容,你去何娘娘宮裡時,可曾有避諱?再者,即便你小心翼翼避諱過,萬一那閹人同何貴妃說了今晚後花園的事,若是這件事傳出去了,三人成虎,定是免不了好一陣流言蜚語。」
鏡無暗暗為自家師弟捏了好一把汗。
「況且,你如今又把她帶回來。雖說鏡采自然是信得過的,但隔牆有耳,讓旁人知道了,你鏡容法師屋裡藏了個女人……」
他打住了話,不再往下去說。
鏡容自然知曉,師兄這是什麼意思。
對方是在擔心他。
「師兄。」
靜默少時,一直一言不發的男人斂了斂眸光。月色灑落,映在他清俊冷白的麵容上,佛子眼底是不滅的皎皎風骨。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沒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鏡容就不怕旁人說風涼話。」
他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
他一顆真心,日月可鑒。
鏡無轉過頭。
額間朱砂之下,是一雙鎮定自若的眼,看得鏡無一時間有些失神。須臾,他喟嘆一聲:
「師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也難怪,師父這麼喜歡你。」
梵安廟七十二弟子,隻有鏡容,最合清緣大師心意。
鏡無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澀感。
瞧著自家師弟,鏡無知曉自己這輩子也難及對方的境界,忽然,他眸光一轉,將眉頭皺起。
「你胳膊這是……」
他受傷了。
還傷得不輕。
胳膊上被鋒利的刀刃劃出一個口子,衣服上也浸了殷紅的血水,許是許久沒有處理,一些血液已經凝固。聽見二師兄這樣說,鏡容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胳膊上還有傷。
這是剛剛被那閹人用匕首刺的一刀。
刀尖刺入肉身之瞬,他眉頭分毫未動,下一刻,一手將那人匕首擊落,又以刀刃對著自己,用匕首柄於閹人頸項落下重重一擊。
他雲淡風輕,師兄卻大驚失色。
「這麼深的口子,你何不包紮?」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忘了。
師兄還在埋怨他:「你手臂受了這麼嚴重的傷,還把她抱回來,真當自己是鐵做的身子,刀槍不入麼?!」
若是這路程再長些……怕是這一條胳膊都廢了!!
鏡容平靜地笑笑,轉眼就被他拉過去敷藥。
鏡無邊幫他處理著傷口,邊咬了咬牙——這個三師弟,真是讓他又愛又恨!
「你不必把她抱回來的。」
「她腳上有傷。」
「她腳上有傷,那你胳膊上就沒有傷了麼?」
「不要緊的,師兄。」
鏡無手上的力道故意放重了些。
他似乎在懲罰鏡容,麵對師兄的脾氣,鏡容隻是無奈地笑了笑。他笑起來目光輕緩,像是一陣溫柔的風,吹動了佛子眼底清澈的湖泊。
原本平靜的湖麵上,突然泛起了一道粼粼波光。
鏡無隱約覺得,三師弟變得好像與往日不一樣了。
可是具體是哪裡不一樣?他不明白。
夜色暗沉,二師兄替他包紮完傷口,就氣得走出了院子。鏡容垂下眸,兀自收好藥瓶紗布,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了房間。
沒想到,她已經睡下了。
呼吸均勻,睡得很穩。
鏡容抿著唇,腳步輕輕走到書桌前,桌上青燈未滅,他手指修長,翻開一頁書卷。
這一卷,是《清心經》。
佛子淡淡垂眸,方欲翻動一頁,忽然聽到床那邊的聲響。
他沒有回過頭。
卻聽著,那丫頭突然跳下了床,似乎連鞋子都不穿了,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
《清心經》上,籠了一層極淡的人影。
「不要胡鬧。」
他溫聲命令道。
對方卻根本不聽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少女嬌俏的輕笑,下一瞬,月匈前一道力,一雙手將他緊緊抱住。
他捏著書卷的手一頓。
「法師。」
她聲音嬌柔,低低地笑著,雙手從他的月匈膛處,攀上佛子的脖頸。
少女將他環著,身上清幽的香氣傳來,甜絲絲的。
「法師,我是葭音。」
她伏在他耳邊,聲音如雲似霧,鬢角邊的鴉發輕輕蹭著他的耳朵。一瞬間,鏡容感到從心底升起的慍意。
「鏡容法師……」
對方幾乎要咬著他的耳朵,送出一口溫熱的嗬氣。
他轉過頭,剛想厲聲訓斥,卻見少女兩眼迷惘朦朧,睡意醺醺。
鏡容一怔。
原來……是夢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