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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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麵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意圖邀名,反而驚動了太子殿下,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動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動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隻能說這少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脫籍的小娘子,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係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消息長腳,可不就驚動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麼。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這告狀的少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乾淨。」

大司馬一發話,兩個親衛立刻動作,很快打來水抹乾淨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紮,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汙垢,露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麼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癱子的兩條殘腿上,道:「驗傷。」

戰場廝殺之人,受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於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隻剩半截左腿的褲腿,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隻見癱子這條斷腿的截麵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凶猛犬獸啃噬所致!

林銳的身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汙了小女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她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腿,雖較左腿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扌莫,便知這條腿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隻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透過癱子的衣服望他月匈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

「累累如喪家之狗。」沈階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麼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硬脾氣,見她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於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動交代,算作自陳,若稍後由長官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享太廟,殊榮有多大,偽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並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緊,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欲何為?眼下你根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階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愛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麼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處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光終於從簪纓臉上移開,麵上陰晴不辨,嗬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

「太子殿下說得正是!」周燮道,「除了這個滿口胡言的廢疾子,你有何證?我卻疑問了,其一,你既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傅家大爺搶了三爺的功,是三爺換上大爺衣冠去結盟,然而當時戰況危急,三爺為何不以自身麵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費周章?

「其二,傅大爺的遺體是我親自運棺送回來的,難道傅老夫人能認不得自家兒子,且當時唐夫人尚在,她聰明絕倫,若這裡頭有問題,她豈能不察?」

簪纓聞聽言及亡母,麵色驟然一沉。

沈階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樣子,淡淡看著周燮,「這些問題,想必便是閣下一早準備好的護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會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駁自己,可好?」

「你胡說八道什麼……」周燮臉色微變。

沈階微微斂目,「物證,當然還有。」

他向兩側貴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當年領軍北伐的劉大將軍今已亡故,傅家隨行的主簿亦皆死絕——自然,是否皆是死於戰亂,還要另說。然那位歸順了晉朝的高辛族族長,當年卻是親自接見過求援使節的。」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無傅大爺與傅三爺的畫像,高辛族長便是見過那個人,也無從分辨啊……」

傅則安突然色變。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麼,臉上浮現一絲驚恐。

沈階垂眸:「聞聽,傅家新認一女,長相與傅大夫有八分相似。隻要請高辛族長入京,辨一辨那張臉,若像,那麼當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麼……」

這貧賤少年,將世家貴女的一張臉,稱作物證。

京兆尹終於反應過來,驚得一下子站起。

沈階轉身掃視那群變色之人,客氣地道:「再請問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嗎?自首與別判,區別很大啊。」

「無妨。」

一直任由少年舌戰的衛覦始才開口,開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辯時,也就不用辯了。傾家滅族,不算什麼,流徙嶺南,我做得也熟。」

他長身而起,睥睨傅驍,「副相大人不妨問問你的好母親,當年為這廝說媒娶親,極力關照,其中是何道理。」

傅驍身子搖搖欲墜,「母親……」

「我……」邱氏見四麵楚歌,敗局已定,汗與淚浹然落下,「我說、我說,是我一時糊塗……」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對堂上連磕三個響頭,慘聲道:「貴人們明鑒,當年出城求援者,的確是傅家三爺!小人心中實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卻威逼於我,叫我改口說立功的是大爺!還說當時城中廝殺混亂,知情者皆已身亡,不會有人懷疑。小人原本不想答應,無奈傅老夫人恐嚇小人,道她的兒子是中書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別想出頭了,這條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誘,說願意為小人說一門好親事,幫小人迎娶世家女,餘生魚躍龍門,前途無量——小人一時糊塗,這才犯下彌天大錯,求大人開恩!」

「爾敢胡言!」

邱氏氣得渾身發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當年找到老身,提議讓我兒冒領功勞,再三保證沒有知情者,不會被發覺的。也是你……以此要挾老身為你保媒,說什麼如若不然,便將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這個混賬,顛倒黑白……」

「還有他……」

邱氏看見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他道,「當年有個人在府門外求見我,聲稱知曉關於陳留之戰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時害怕,著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過後告訴我,人已打殺乾淨了,讓我放心……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鎮衛將軍江洪真與大鴻臚卿李蘊才進府堂,便被這出狗咬狗的戲碼驚得瞠目結舌。

當年出使北地的使節,是大鴻臚委派的,而江將軍是當朝長公主駙馬,亦是當年劉洹大將軍的左前鋒,北伐之戰中,駐守黃河西南一線。

衛覦之前派人去請這二位,是為請當年的親歷者過來做個參詳。

眼下卻已不需要了,當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來。

整座府堂裡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揭露出的醃臢真相,震得無言。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簡直難以想象,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會膽大到這種地步,心髒到這種地步。

他們居然合謀,讓一位嫡子搶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來瞞得滴水不露。

衛覦看向地上的癱子,「褚阿良,你還不說嗎?」

眾人又是一詫,難不成大司馬認識這個人,方才卻何以不提?

癱子時隔十五年又聽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頭慘笑一聲:

「從前……聽三郎主誇衛郎君有過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為三郎主出征餞行,衛郎君不過十歲吧,僅與小人打過一次照麵,竟還記得。」

他混濁的眼珠環顧在場眾人,這些往日求告無門的貴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卻都落在自己身上,癱子忽然悲從中來。

他翕動破啞的喉嚨:「不錯,當年便是我隨三郎主赴邊,城困危難之際,也是我隨三郎主從犬洞潛出,沿黃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結盟求援。」

「姓周的,你沒想到吧,我沒死。」

癱子艱難地挪動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麵前,在他看鬼一樣的眼神中冷笑,「你還有臉質問,三爺為何要換大爺的衣冠,當年之事你不清楚嗎?」

「當年,晉軍兵騎不敵北朝鐵騎,我朝連連敗退,羯人圍了我們最後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劉大將軍孤注一擲,決定帶兵出城死戰。一眾文員沒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塢之內,聽得外頭喊殺沖天,大爺竟提議先擬好降書,免得之後戰敗傷及性命。

「三爺他大怒,言漢家子孫寧死戰,絕不降胡。他提出鮮卑與羯人歷來不合,黃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國的部落群,若能想辦法出城去,向鮮卑人許之以利義,求結盟共抗後趙,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大爺說他異想天開,他為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風度不失,不肯離開堡塢。嗬,狗屁的風度,不過是貪生怕死!三爺無法,隻得強硬地換過使節衣冠——因兩國相交,隻認使節文書,危急存亡之時,半分差錯也不能出,不然若鮮卑部落看見來者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萬一以為大晉輕慢於他們,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爺慮事,萬無一失,他真是把什麼都慮到了,事成於密而泄於疏,從換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晉朝使節傅容。他怕離城後,大爺再作妖妄動,引起變故,便將離京前唐夫人給他帶上的四位武卒,分出兩個留下來扣住大爺,嚴加看管,三爺平生頭一回強硬,便震住了大爺。而後便帶著剩下的兩個武卒,還有我,還有姓周這廝,冒著火光箭雨鑽出城牆。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爺全然模仿大爺的語氣習慣。這隻因,兩朝多年兵戰不休,雙方斥侯常帶回敵國使臣的身份特點,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鋒時能占得先機。三爺隨常無事時,就愛常常研究後趙與鮮卑部落的外使信息,他將心比心,將所有可能出現的破綻彌縫得天衣無縫。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長被三爺的口才與風度折服,喟嘆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劉洹將軍。」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癱子仰麵咬牙忍淚,「隻恨三爺非嫡支,隻恨三爺非正使,隻恨三爺不露才,隻恨三爺顧全大局心懷大義!他比起那狗屁傅容,還差個什麼?」

傅氏祖孫跌頹在地,身子顫抖,抬不起頭。

而主座與兩列席榻上的人,聽到這番剖露肺腑的言辭,無不動容。

尤其鎮衛將軍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這位子胥公的高義所敬,所悲,所折。

他鐵拳緊扣於膝上,月匈臆熱血滾燙,眼圈已是紅了。

他們身為局外人,耳聽這樁往事尚且既激動又痛恨,而在場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為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該是如何復雜難過?

眾人的視線不由望向簪纓,既憫且憐。

簪纓的臉比衣色更白。

她的兩扇纖長的睫毛從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撐著席子慢慢起身,「我父親,是如何死的?」

人綿,聲音也綿,像一團沒有根腳的霧。

「中箭。」癱子眼睛定在這小娘子的臉上,似哭似笑,「當時城危,兵貴神速,與盟友談定後,三爺婉拒了高辛氏分兵護送他回城的好意,請對方集中兵力增援劉洹將軍,自帶部落的一小隊健奴與我們幾個回還,結果遇到了被沖散的羯人小隊,兩方廝殺,三爺被流矢射中月匈口……」

簪纓深屏一息,身子向後傾晃。

李景煥霍地起身,下意識向她伸出手。

衛覦含著眼底的水氣側動軍靴,下一刻,簪纓卻自己穩住了。

隻是女子雙眸幽光隱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見底。

她嗬著氣,無法再問一句。

癱子猶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邊的武卒不是兩個,是四個,也許拚死還能護住三爺……

「我被後趙兵一刀斬在後背,疼死過去,以為必死……再醒來卻是在兗州的一戶農戶家裡,一問時日,竟已過去半年之久。原來是清掃戰場時,我被當作死屍丟到了亂葬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當地的撿屍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養傷近兩年,待輾轉萬苦回到江左,才發現建康全變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進宮了,傅家立功的人,從傅三郎變成了傅大郎……」

接下來的事便都清楚了,他當時還愚蠢地以為是傅家人弄錯了原委,自投羅網去解釋,結果招至殺身之禍。

「為何不找唐氏?」簪纓問。

「唐氏?嗬,唐氏。」癱子咬牙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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