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出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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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金榮並不是像有些假想的商場大亨那樣一帆風順,他辭職後,有過很長一段時期的迷茫期。與其呆在美斯樂沒有出路,不如趁這個時間完成自己一個長久以來的夢想。於是他決定不辭而別,離開妻子和兒子,也不告訴父親和弟弟,獨自出發。

一九九五年八月下旬一天中午,林金榮偷溜上一列從清萊開出、朝曼穀而去的貨運火車。林金榮頭枕在行李袋上,翹著腿,注視著天上的滾滾浮雲。那是一列慢車,林金榮計劃在臨江的海灘睡一晚,隔天一大早再偷溜上一列開往武裡南的慢車,要不就是等到傍晚七點,溜上一列到蘇梅島去的直達車。當火車停在帕堯附近一條側線等待會車時,一個又瘦又老的乞丐爬上了林金榮所在的貨車車鬥。看到林金榮的時候,他有點驚訝。他走到車鬥的另一邊,躺了下來,頭枕在一個小包包上,麵向著林金榮,不發一語。火車再度開出時,氣溫開始變冷,霧也從海岸的方向吹了過來。林金榮和那個小老頭乞丐都冷得半死,緊緊蜷縮在車鬥的邊上禦寒,見沒有什麼效果,他們就站了起來,以踱來踱去、跳上跳下和拍打手臂的方式驅寒。沒多久,火車就開入了另一條位於一個小鎮內的側線,等待又一次的會車。這時,林金榮想到自己黃昏時會用得著一瓶泰糧燒酒禦寒,便對那個小老頭乞丐說:

"我想去買瓶白酒,你可以幫我看住行李嗎?"

"不在話下。"

林金榮跳下火車,跑過一零一號高速公路,在一家雜貨店裡買了白酒,此外還買了些醬菜和水果。回到火車以後,還有十五分鍾時間要等。現在雖然又是暖陽高照,但黃昏馬上就要來到,屆時氣溫就會迅速冷下來。小老頭這時盤腿坐著,麵前放著他那可憐巴巴的餐點:一罐乾辣醬和冷饅頭。林金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上去對他說:"來點白酒暖暖身體怎麼樣?我想,除辣醬以外,你也許會有興趣吃點別的吧?"

"不在話下。"他的聲音很輕很細,仿佛是發自一個遙遠的小喉嚨。他似乎是害怕或不願意暴露自己的情緒感受。麵包是三天前林金榮離開清萊市時買的,當時,林金榮正準備要取道帕堯、清邁、武裡南,前往一千裡外的曼穀。他津津有味和滿懷感激地吃了醬菜和麵包,又喝了一些白酒。林金榮很高興。他想起了《金剛經》裡的話:"當力行布施,但不要帶有布施的念頭,因為布施不過是個字眼罷了。"那段日子,林金榮確是個很有宗教熱忱的人,很努力地進行修持,想把自己提升到至善的境界。但後來,林金榮卻變得有一點點倦怠和犬儒,變得有一點點口惠而不實。現在的林金榮,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也冷了……不過在當時,林金榮卻確確實實相信布施、慈悲、智能和開悟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價值範疇,並視自己為一個穿著現代服裝的古代托缽僧,在世界到處遊方,以累積善果,讓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佛(事實上,林金榮遊方的範圍通常都不出清邁,難府和清萊這個大三角形之外)。當時,林金榮還沒有認識坤格和尚(林金榮是一星期後才認識他的),也沒有聽過"精神所有者"這個詞兒,不過就行為來說,林金榮卻可以說是個十足的"精神所有者"。小老頭乞丐喝過白酒以後,興致變得高昂起來,從袋子裡掏出一張小紙張給林金榮看。那是一篇菩薩的禱文,內容是說她死後會再回來這個世界,以天降的玫瑰花雨,遍灑所有的生物,直到永遠、永遠。"你打哪兒弄來這個的?"

"幾年前我在曼穀一家閱覽室翻雜誌翻到的,我把它撕了下來的,此後隨時都帶在身邊。"

"你坐火車的時候都會拿它出來看?"

"我幾乎每天都會拿它出來看。"他沒有再多談這一點,也沒有把菩薩的話題延伸下去。他對於自己的宗教信仰很低調,也沒有多談個人的私事。他是個又瘦又矮又安靜的乞丐,是那種沒有人在大街上會多看一眼的人。當林金榮告訴他,自己打算第二天晚上偷偷溜進"大皇宮"的時候,他說:" 你是說你要攀乘''午夜靈魂''?"

"你們都是這樣喊''大皇宮''的嗎?"

"你從前一定是個鐵路員。"

"對,我曾經是是南洋鐵路公司的製動手。"

"嗯,我們乞丐都稱它為''午夜靈魂'',因為如果你是在清萊上車的話,那等第二天早上到達旁遮普以前,根本不會有人看得見你。這玩意兒的速度太快了,簡直像飛的一樣。"

"真的很快,在直路上可達每小時一百二十公裡。"

"沒有錯,隻不過當它晚上途經時蘭北麵的海岸和色穀的山區時,會讓人冷得隻剩半條命。"

"沒錯,是會經過色穀,之後就會折而南下,往新加坡方向開去。

"是新加坡,沒錯。林金榮搭過''午夜靈魂''的次數已經多到記不起來。"

"你離家多少年了?"

"多到我懶得去數。我是武裡南人。"

火車重新開動了。風開始變冷,而且再次起霧。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林金榮他們兩個都竭盡所有辦法和意誌力,讓自己不致凍僵或牙齒打顫得太厲害。開始的時候,林金榮縮作一團在地上打坐,試圖透過冥想溫暖來驅散寒冷。這一招不管用以後,林金榮就跳起來,反復拍打手腳和唱歌。但那小個子流浪顯然比林金榮有耐力,因為他大多數時間都隻是躺著,嚼著口香糖,嘴巴咬得緊緊的,像在什麼事情。林金榮的牙齒不斷打顫,嘴唇變成紫色。天黑後,曼穀那些熟悉的山脈開始逼近,讓他們如釋重負。很快,火車就停在了曼穀溫暖的星空下。

跟小老頭乞丐一道跳下火車,互道過再見之後,林金榮就往往曼穀的海灘走去。為了怕被警察碰到,把自己趕走,林金榮走到海灘很偏遠的一座山岩下麵才停住腳步。林金榮用煤生了一個大篝火,用削尖的木簽子叉著麵包在火上烤,又把一罐豆子豬肉和一罐午餐肉放在赤紅的煤中加熱。林金榮喝著新買的白酒,享受生平中最怡人的其中一個夜晚。然後,林金榮又跑到海裡,潛入水中一下子,再站起來,仰望天上繽紛燦爛的夜空——好一個由黑暗和鑽石所構成的觀世音十方大千世界。"乾得好,老林,"林金榮愉快地對自己說,"隻剩沒多少裡路就到曼穀。你又再一次辦到了,漂亮!"林金榮穿著遊泳褲,赤著腳,蓬頭亂發,在隻有一個小螢火照明的黑暗沙灘上唱歌、喝酒、吐痰、跑跑跳跳——這才叫生活嘛!偌大的一片柔軟的沙灘,就隻有林金榮一個人,自由自在而無拘無束,大海在他的旁邊愉快地嘆息著。而如果他放在火堆裡加熱的罐頭變得太紅太燙,讓他無法赤手去拿的話,要怎麼辦呢?那簡單,戴上一雙鐵路手套就行。林金榮先讓食物再冷卻一下,繼續享受了一會兒的白酒和思緒。他又換了兩次姿勢,然後他就把那個白酒先喝完了,又過來一個小的浪頭,後來又消失了。林金榮就大聲地跟它說你快去休息一下,吃點晚飯都沒人陪你,我在這裡繼續等你。他覺得它同意了,其實什麼呀,他又收到它送來的幾個白泡泡,明天去拿一下,明天吃,因為有魚還有醬汁肉,對嗎?那你多放點好吃的啊,明天就想跟你一起分享。林金榮覺得自己聽到了海浪的聲音。明天有點太遠了,對不對?在你的房間吃嗎?不然星期六還得用筷子一起。第一次請你吃飯我想把它都有的形式走一遍,就不知道換了哪一條比較好,然後就把那條魚起來吃掉嘍,不好意思告訴你,你也不舍得吧。海浪回復他。

林金榮盤腿坐在沙上,沉思自己的人生。"未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呢?但那又有什麼差別呢?"酒精未幾就對林金榮的味蕾發生了作用,讓林金榮開始覺得餓。林金榮把香腸從小木簽上一口咬出來,嘖嘖嘖地大啖起來,然後時而挖起一湯匙豐美多汁的豆子豬肉,時而挖起一口醬汁燙得滋滋響的通心麵,送到嘴巴去。通心麵罐頭裡沾到的一些小沙子讓林金榮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沙灘上到底有多少顆沙粒呢?大概就像天空上的星星那麼多吧?"(嘖嘖嘖,嘖嘖嘖)"如果是這樣,那從無始的時間展開以來,世界上有過多少的人類,有過多少的生物呢?哇,恐怕有整個沙灘的沙子再加上整個天空的星星那麼多吧?那可是IBM的計算機也算不出來的啊!"(仰頭想喝一口酒,可惜沒有了)"雖然林金榮不知道精確的數字,但最少應該是萬兆的二十一次方的兩三倍。清萊掀起的漫天玫瑰花雨,大概也是這個數目吧?小老頭乞丐現在不也是把花雨灑在我的頭上嗎,雖然那是百合花的花雨。"

飯後,林金榮拿出紅色的印花大手帕抹嘴,然後把盤子拿到海水裡去清洗,然後踢踢沙堆,然後四處逛了逛,然後把盤子抹乾收好,然後裹著毯子、蜷曲著身體,要好好睡一覺。林金榮在午夜的時候醒來。"嗯?這裡是哪裡?在林金榮兒時的這棟老房子裡,怎麼會聽到像籃球賽啦啦隊一樣的吵鬧聲,這老房子是失火了成?"但原來那隻是海浪的沖刷聲,因為漲潮的緣故,海浪離林金榮愈來愈近。

"唔,我是個古老和堅硬的海螺殼。"想完這個,林金榮又睡著了,夢見自己氣喘籲籲地一口氣吃了三塊麵包……林金榮還看到自己孤獨地睡在沙灘上,而上帝則帶著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俯視著自己……林金榮還夢見很多年前自己的老家,夢見幾頭小貓希望跟著自己一起橫越泰國、搬到一千裡外的新家,夢到母親背著一個大包包,夢到父親拚命追趕一列一閃而過、不可能追得到的火車……林金榮在破曉的時候醒過來了一下,而看到四周幾乎在一瞬間重新輪廓分明的景物時,林金榮覺得它們就像是一個舞台工作人員所匆匆重新搭好的布景,為的是要騙他相信,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林金榮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轉了個身,便繼續睡去。"這一切都是假象罷了。"林金榮聽到自己的聲音

在"空"中這樣說。這個"空",在林金榮的睡眠中幾乎是可以具體抱觸得到的。

林金榮生平所遇的第一個"精神所有者"就是上述的小老頭,而第二個則是坤格和尚-----他是"精神所有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實上,"精神所有者"這個詞兒,就是他始創的。坤格來自清邁,自小與父母和姊姊住在清邁東部森林的一間小木屋。他當過伐木工和農夫,熱愛動物和古印度人的傳說,這種興趣,成為他日後在大學裡研究人類學和印度神話學的雄厚本錢。後來,他又學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東方學家,並認識了"精神所有者"中的佼佼者——中國和日本的禪師。與此同時,身為一個在西北部長大、深具理想主義的青年,他對世界產業工人聯盟那種老式的無政府主義又有很深的認同。他懂得彈吉他,喜歡唱老工人和印度人的歌曲。林金榮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清萊的街頭。(林金榮忘了提,離開清萊之後,林金榮靠著一趟順風車一路坐到清邁。說來難以置信的是,載林金榮的人是個年輕的美女,她穿著件無肩帶的泳衣,赤著腳,一個腳踝上戴著金鐲子,開的是最新款的緋紅色嘉陵牌"水星"摩托車。她告訴林金榮,她很希望有酒精提神,讓她可以一路開車開到清邁,而湊巧林金榮的圓筒形行李袋裡就放著些白酒。)林金榮碰到坤格的時候,他正踩著登山者那種奇怪大步在走路,背上背著個小背包,裡麵放著書本、牙刷之類的東西。這是他入城用的背包,有別於他的另一個大背包——裡麵裝的是睡袋、尼龍披風、炊具和所有爬山時用得著的東西。他下巴蓄著一把小山羊胡,因為有一雙眼角上斜的綠眼睛,讓他很有西方人的味道,但他完全不像泰國北部的人,而且生活得一點不像吊兒郎當、繞著藝術團團轉的當地人。他精瘦、皮膚曬得棕黑、活力十足、坦率開放,見到誰都會快活說上兩句話,甚至連街頭上碰到的乞丐,他都會打個招呼。而不管你問他什麼問題,他都會搜索枯腸去思索,而且總是進出一個精彩絕倫的回答。

"咦,你也認識金時及?你是在哪認識他的?"當林金榮們走進"金花園"酒吧的時候,大夥詢問他。"金花園"是泰北灣區的爵士樂迷喜歡聚集的地方。

"我經常都會在街上碰到我的菩薩!"他喊著回答說,然後點了啤酒。

那是個不同凡響的夜,而且從很多方麵來說都是具有歷史性的一夜。當天晚上,坤格和一些其它的詩人預定要在六號畫廊舉行一個詩歌朗誦會(對,坤格也是詩人,而且會把中國和日本的詩譯成英文),所以相約在酒吧裡碰麵,人人都顯得情緒昂揚。不過在這一票或站或坐的詩人當中,坤格是唯一不像詩人的一個(雖然他是個如假包換的詩人)。其它的詩人,有像艾德保那樣一頭蓬亂黑發的知識分子型詩人,有像沙伊那樣纖細、蒼白、英俊的詩人,有像達維那樣仿佛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有像卡索特那樣打著蝴蝶領結、一頭亂發的死硬派無政府主義詩人,也有像沃格林那樣戴眼鏡、文靜、肥得像大冬瓜的詩人。還有其它有潛力的詩人站在四周,而他們所穿的衣服雖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征是袖口已經散線和鞋頭已經磨損。反觀坤格,穿的卻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裝,那是他從"好心人"之類的舊衣商店買來的二手貨。這身服裝,也是他登山或遠足時穿的。事實上,在他的小背包裡,還放著一頂逗趣可愛的綠色登山帽,每當他去到一座幾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會把這帽子拿出來戴上。他身上的衣服雖然都是便宜貨,但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昂貴的意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樂和驕傲,每當他穿著這雙登山靴昂首闊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時,都會讓人聯想起舊時代的伐木工。坤格個子並不高,身高隻有大約五英尺七英寸,但卻相當強壯、精瘦結實、行動迅速和孔武有力。他雙顴高凸,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就家一個正在咯咯笑的中國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顎下的小山羊胡,抵消了他英俊臉龐的嚴峻。他的牙齒有一點點黃,那是他早期森林歲月不注重口腔衛生的結果,但他並不以為意,笑的時候總是把嘴巴張得大大。

有時候,他會無緣無故突然安靜下來,憂鬱地看著地板,仿佛心事重重。不過,他還是以快活的時候居多。他對林金榮表現出極大的投契,對林金榮所談到的事情--像關於小老頭乞丐的,有關林金榮坐免費火車或順風車旅行的體驗的--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說林金榮是個"菩薩"("菩薩"的意思約略相當於"大智者"或"有大智能的天使"),又說林金榮用他的真摯妝點了這個世界。林金榮們心儀的佛教聖者是同一個:觀世音菩薩。坤格對西藏佛教、中國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於緬甸佛教,從裡到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林金榮對佛教的神話學、名相以至於不同亞洲國家的佛教之間的差異,都興趣缺缺。林金榮唯一感興趣隻有釋迦牟尼所說的"四聖道"的第一條("所有生命皆苦"),並連帶對它的第三條("苦是可以滅除的")產生多少興趣,隻不過,林金榮不太相信苦是可以滅除的。盡管《楞伽經》說過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別無所有,因此沒有事情--包括苦的滅除--是不可能的。但這一點林金榮迄今未能消化。

前麵提到的沃格林是坤格的死黨,是個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腸大肉球,不過,坤格卻私底下告訴林金榮,庫格林可不隻林金榮肉眼看到的那麼多。

"他是誰?"

"林金榮的老朋友,打從林金榮在清邁念大學的時代就認識的死黨。乍看之下,你會以為他是個遲鈍笨拙的人,而事實上,他是顆閃閃發亮的鑽石。你以後會明白的。小覷他的話,你準會落得體無完膚。他隻要隨便說句話,就可以讓你的腦袋飛出去。"

"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菩薩,林金榮認為說不定就是大乘學者無著的化身轉世。"

"那我是誰?"

"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也許你是山羊。"

"山羊?"

"也許你是穆德菲斯。"

"誰是穆德菲斯?"

"穆德菲斯就是你的山羊臉上的泥巴。如果有人問你''狗有佛性嗎?'',那你除了能''汪汪''叫兩聲以外,還能說些什麼呢?"

"我覺得那隻是禪宗的猾頭話。"林金榮這話讓坤格有點側目。

"聽著,坤格,"林金榮說,"我可不是個禪宗的佛教徒,而是個嚴肅的佛教徒,是個充滿夢想的小乘信徒,對大乘佛教感到望而生畏。"林金榮不喜歡禪宗,是因為林金榮認為禪宗並沒有強調慈悲的重要性,隻懂得搞一些智力的把戲。"那些老禪師老是把弟子摔到泥巴裡去,隻是因為他們根本答不出弟子的問題,"林金榮說,"我覺得這很卑鄙。"

老兄,你錯了。他們隻是想讓弟子明白,泥巴比語言更真實吧了。"林金榮無法在這裡一一復述坤格那些精彩的回答,但他每一個見解,都讓林金榮有被針紮了一下的感覺,到後來,他甚至把一些什麼植入了林金榮的水晶腦袋,讓林金榮的人生計劃為之有了改變。

那個晚上,林金榮跟著坤格一票嚎叫詩人前往六號畫廊,參加詩歌朗誦會。這個朗誦會的其中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帶來了清萊詩歌的文藝復興"。每個林金榮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那是一個瘋到了最高點的晚上。而林金榮則扮演了加溫者的角色:林金榮向站在會場四周那些看來相當拘謹的聽眾,每人募來一毛幾角,跑出去買了三瓶大號裝的紅酒地回來,然後對他們頻頻勸酒,因此,到十一點輪到艾德保登場,嚎叫他的詩歌〈嚎叫〉時,台下的每個人都像身在爵士樂即興演奏會那樣,不斷大喊"再來!再來!再來!",而儼如清萊詩歌之父的卡索,則高興激動得在一旁拭淚。坤格朗誦的第一首詩,是以叢林狼為主題(就林金榮的淺薄知識所知,叢林狼是古泰國人的圖騰,不然就是西北部印度人的圖騰)。"''天殺的!''叢林狼喊道,然後跑走了!"坤格對著口下一群傑出的聽眾念道,讓他們高興得嚎叫起來。真是神奇,明明是"哢"這樣粗俗的一個字,被他放在詩中,竟顯得出奇的純淨。他其它詩歌,有一些是能反映他對動物的愛的抒情詩行(如寫熊吃漿果的一首),有一些是能顯示他淵博的東方知識的神秘詩行(如他寫蒙古的犁牛的一首)。他對東方的歷史文化的了解深入到什麼程度,從他寫玄奘的一首就可見一二(玄奘是個中國的高僧,曾經手持一炷香,從中國出發,途經蘭州、喀什和蒙古,一路徒步走到西藏)。至於坤格一貫秉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則表現在一首指陳泰國人不懂得怎樣生活的詩歌裡。而在另一首描繪上班族可憐兮兮生活的詩,則流露出他曾在北方當伐木工的背景(他在詩中提到現在的上班族,都被困在由鏈鋸鋸斷的樹木所蓋成的起居室裡)。他的聲音深沉、嘹亮而無畏,就像舊時代的泰國英雄和演說家。林金榮喜歡他的詩所流露出的誠摯、剛健和樂觀,至於其它詩人的詩,林金榮覺得不是失諸太耽美就是太犬儒,要不就是太抽象和太自林金榮,或是太政治,又或是像庫格林的詩那樣,晦澀得難以理解(他詩中提到的"厘不清的過程"這詞兒倒是很適用於形容他的詩)。不過,當庫格林的詩說到了悟是一種很個人性的體驗時,林金榮注意到其中具有強烈的佛教和理想主義的色彩,跟坤格很相似,而林金榮猜得到,那是他和坤格在念大學的死黨時代所共享的(就像林金榮和艾瓦在東部念大學時也共享過相同的思想理念一樣)。

書廊裡一共有幾十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幽暗的台卡,全神貫注地聆聽朗誦,唯恐會漏掉一個字。林金榮在一群群人之間遊走(麵向著他們而背對著舞台),去給每一個人勸酒,有時,林金榮也會坐到舞台的右邊,聆聽朗誦,不時喊一聲"哇噻"或"好",或說上一句評論的話(雖然沒有人請林金榮這樣做,但也沒有人提出反對)。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夜。輪到纖細的達維亞上場時,他拿著一迭像洋蔥皮一樣纖細的黃色紙張,用細長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一頁一頁地念。詩都是他的亡友奧爾特曼所寫。奧爾特曼前不久才在墨西哥的濟華花過世,死因據說是服用了過量的佩奧特鹼(一說是死於小兒麻痹症,但這沒什麼差)。達帕維亞沒有念一首自己的詩--這個做法,本身便夠得上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挽歌,足以在《堂吉訶德》的第七章裡擠出淚水來。另一方麵,他念詩時所使用的纖細英國腔調,卻讓林金榮不由得在肚子裡大笑起來。不過,稍後和他熟諳以後,林金榮發現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會場的其中一個聽眾是羅絲·布坎南。她有著一頭紅短發,是個骨感的美女,跟誰都能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她是個畫家模特兒,也寫寫作。當時的她,正跟林金榮的死黨寇迪打得火熱,所以顯得神采飛揚。"怎麼樣,羅絲,今晚很棒吧?"林金榮喊道,而她則拿起林金榮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眼睛閃閃有光地看著林金榮。寇迪就站在她背後,兩手攬住她的月要。今天晚上當主持人的是卡埃特,他打著個蝴蝶領結,穿著件破破爛爛的西裝。每當一個詩人朗誦過後,他就會走上台,用他一貫的逗趣刻薄語氣,說一小段逗趣的話,介紹下一位朗誦者。所有詩歌在十一點半朗誦完畢,在場的聽眾都議論紛紛,很好奇這個朗誦會將會對泰國詩歌帶來什麼樣的沖擊,而卡埃特則如上麵提到過的,激動得用手帕拭淚。接下來,一票詩人分乘幾輛汽車,一起到唐人街,在其中一家中國餐館裡大肆慶祝叫囂一番。林金榮們去的"南園"餐館,湊巧是坤格的最愛。他教林金榮該怎樣點菜和怎樣使用筷子,又說了很多東方禪瘋子的趣聞軼事給林金榮聽。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讓林金榮樂得無以復加,最後甚至跑到廚房的門邊,問裡麵的老廚子:"為什麼達摩祖師會想到要向東傳法?"

"不關我的事。"他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說。林金榮把這件事告訴坤格,他說:"好答案,好得無與倫比。現在你應該知道林金榮心目中的禪是怎麼回事了。"

坤格還有其它好些值得林金榮學習的東西,特別是怎樣泡妞。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泡妞禪道,林金榮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就見識到。

在清萊這段期間,林金榮和艾德保同住在他那間覆蓋著玫瑰的別墅式小屋。小屋位於梅爾街一棟大房子的後院,門廊已經朽壞,向地麵下斜,圍繞在一些藤蔓之間。門廊上擺著張搖搖椅。每天早上,林金榮都會坐在搖搖椅上讀《金剛經》。院子裡長滿即將成熟的西紅柿以外,還有滿眼盈目的薄荷,讓一切都沾上了薄荷的味道。院子裡還有一棵優雅的老樹,每天晚上,林金榮都喜歡盤腿打坐於其下。在加州十月涼爽的星空下打坐的感覺,世界上別無地方足以匹敵。屋裡有一個小巧可愛的廚房,設有瓦斯爐,但卻沒有冰盒,但這沒什麼要緊的。林金榮們還有一個小巧可愛的浴室,裡麵有浴缸,也有熱水供應。除廚房和浴室外,沒有其它的隔間。地板上鋪著草席,放著很多枕頭和兩張睡覺用的床墊,除此以外就是書、書、書,一共有幾百本之多,從卡圖盧斯、龐德到布萊斯的書都有。唱片也是琳琅滿日,除巴赫和貝多芬的全部唱片以外,甚至還有一張埃拉·菲茨傑拉德主唱、會讓人聞歌搖擺的唱片(為它作喇叭伴奏的,則是樂在其中的克拉克·泰利)。此外還有一部三轉速的電唱機,音量大得足以把屋頂給轟掉。不過,屋頂隻是三夾板的貨色,牆壁也是。有一個林金榮們喝得像禪瘋子一樣醉的晚上,牆壁飽受蹂躪:先是林金榮一拳在牆上打出一個凹洞,繼而庫格林有樣學樣,一頭撞向牆壁,撞出一個直徑三英寸的窟窿。

坤格住在離林金榮們大約一英裡遠一條安靜的街道上。順著梅爾街走到底,再走上一條通向加大校園方向的斜坡路,就可以找到他所住的街道。他所租住的小木屋,位於房東的大房子後方的院子裡,麵積要比艾瓦的小上無限倍,隻有十二英尺見方。裡麵的陳設,是他的簡樸苦修生活的具體見證:沒有半張椅子,要坐,隻能坐在鋪著草席的地板上。在房子的一角,放著他著名的背包,還有他的諸多鍋子和平底鍋,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的互相重迭在一起,用一條藍色的印花大手帕包住。再來就是一雙他從來都不穿的日本木屐和一雙黑色的日本襪。這種襪,襪頭是分叉的(腳拇指和另四根腳趾各在一邊),穿著它在漂亮的草席上來去,最是舒服不過。屋裡有很多橘色的柳條箱子,裡麵裝的全是裝幀漂亮的學術性書籍,有關於東方語言的,有佛經,有經諭,有鈴木大拙博士的全集,也有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的選集。他收藏的詩集非常多。事實上,如果有那個小偷破門而入的話,他唯一找到的有價值的東西就隻有書本。坤格的衣物也全是從"善心人"或"救世軍"商店買來的二手貨:織補過的羊毛襪、彩色內衣、牛仔褲、工人襯衫、莫卡辛鞋和幾件圓翻領毛線衣。這些毛線衣,是他在爬山的晚上穿的(他很喜歡爬山,曼穀、帕堯和清邁的高山都幾乎被他爬遍,他爬山常常一爬就是幾星期,背包裡隻帶著幾十斤重的乾糧"。他的書桌也是用柳條箱子拚成的,有一天下午,當林金榮去到他家時,看到一杯熱騰騰而使人心平氣和的茶就放在這書桌上,而他則低著頭,專心致誌地讀著中國詩人寒山所寫的詩。坤格的地址是庫格林給林金榮的。來到坤格的小屋時,林金榮第一樣看到的東西就是他停放在大房子前麵草坪的腳踏車,然後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和一些姿態趣怪的小樹。而據坤格說,這些石頭和小樹都是他爬山的時候從山上帶回來的,因為他想把他的住處營造成一間"日本式的茶屋"。

當林金榮推開他的屋門時,看到的是一幅林金榮從未見過的靜謐畫麵。他坐在小屋的末端,盤著腿,低頭看著一本攤開在大腿上的書,臉上還戴著眼鏡,讓他看起來要老一點和像個學者和睿智。在他身旁那張用柳條箱拚成的書桌上,放著一個錫製的小茶壺和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茶杯。聽到有人推門,他很平靜地抬起頭來。看到是林金榮,他隻說了句"進來吧,金榮。"就再次把頭低下去。

"你在乾嘛?"

"翻譯寒山子的名詩(寒山),一千年前寫成的。部份詩句是他在離人煙幾百英裡遠的懸崖峭壁寫成的,就寫在岩壁的上麵。"

"哇噻。"

「你進來這屋子時,務必要脫鞋。看到地上的草席沒有?不脫鞋的話,你會把它們踩壞的。」於是林金榮就把腳上的藍色軟底布鞋脫掉,把它們恭順地擺在門邊。坤格扔給林金榮一個枕頭,林金榮把枕頭放在木板牆壁旁邊,盤腿坐下。然後他又遞了一杯熱茶給林金榮。"你有讀過《茶經》這本書嗎?"他問。

"沒有,那是什麼玩意兒?"

"一本教人怎麼用兩千年累積下來的知識去泡茶的書。它也描述了你在啜第一口茶、第二口茶和第三口茶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難道除了靠喝茶,中國人就沒有別的法子讓自己high起來?"

"你先喝一門再說吧。這是上好的綠茶。"味道很好,林金榮立時感到了心平氣和和一股暖意傳遍全身。

"想聽林金榮念一些寒山子寫的詩嗎?想知道一些看閱寒山子這個人的事情嗎?"

"想。"

"寒山是一個中國的士人,他由於厭倦了城市和這個世界,所以躲到深山去隱居。"

"唔,聽起來跟你很像。"

"在那個時代,你是可以乾這種事的。他住離一家佛寺不遠的一個洞穴裡,唯一的人類朋友是一個有趣的禪瘋子,名叫拾得。拾得的工作就是在寺門外掃地。拾得也是個詩人,但寫過和流傳下來的詩並不多。每過一陣子,寒山子就會穿著他的樹皮衣服,下山一次,到佛寺那暖烘烘的廚房裡,等待吃飯。但寺裡的僧人卻不願意給他飯吃,那是因為他不願意出家的緣故。你曉得為什麼在他的一些詩句裡,像……來,林金榮念給你聽,"他念詩的時候,林金榮從他肩膀旁邊伸長脖子,看那些像烏鴉爪印一樣的中國字。"''攀爬上寒山的山徑,寒山的山徑長又長。長長的峽穀裡充塞崩塌的石頭,寬闊的山澗邊布滿霧茫茫的青草。雖然沒有下雨,但青苔還是滑溜溜的;雖然沒有風吹,鬆樹猶兀自在歌唱。有誰能夠超脫俗事的羈絆,與林金榮共坐在白雲之中呢?''"

"哇,真不是蓋的!"

"我念給你聽的,是我自己的翻譯。你看到的,這首詩每一句本來都是由五個中國字組成的,但為了翻譯的緣故,我不得不加入一些泰語的介係詞和冠詞,所以每一句就變長了。"

"為什麼你不乾脆把它譯成五個英文字呢?頭一句是那五個字?"

"''爬''字、''上''字、''寒''字、''山''字、''徑''字。"

"那好,把它翻成''爬上寒山徑''不就得了?"

"話是沒錯,但你又要把''長長''、''峽穀''、''充塞''、''崩塌''、''石頭''用五個字譯出來呢?"

"它們在哪裡?"

"在第三句,難道你要把它翻成''長穀塞崩石''嗎?"

"為什麼不可以,我覺得比你原來的譯法還要棒!"

"好吧,我同意。事實上我有想過這樣譯,問題是我的翻譯必須得到這大學裡麵的中國學者的認可,而且要用清晰的英語來表達。"

林金榮打量了小屋四周一眼。"老兄,你真是了不起,這樣靜靜地坐著,戴著副眼鏡,一個人做學問……"

"金榮,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爬爬山?爬馬杭峰。"

"好!它在哪裡?"

"在塞拉縣北方。我們可以坐早班的車子去,到湖邊之後再把裝備背上,改為用走的。我會用我的背包背我們需要的所有食物和衣物,你則可以借艾瓦的小背包,帶些額外的襪子鞋子之類的。"

"這幾個中國字是什麼意思?"

"它們說寒山子在山上住了多年以後,有一天下山回故鄉去看親友。整首詩是這樣的:''直到最近,林金榮都一直待在寒山上。昨天,林金榮下山去

看朋友和家人,卻發現他們有超過一半都已經到黃泉去了,''--到黃泉去就是死了的意思----''這個早上,林金榮對著自己的孤影怔怔發呆,滿眼的淚水讓我無法''"

"你也是這個樣子,坤格,常常滿眼淚水在看書。"

"我才沒有滿眼淚水!"

"難道你看書看太久太久,淚水不會流出來的嗎?"

"那……那當然會……你再聽聽這一首:''山上的早晨是很冷的,不隻今年才是如此,一向都是如此。''看,他住的山顯然是很高的,搞不好有一萬二、三千英尺那麼高,甚至更高。''巍嚴的懸崖上積滿雪,霧在幽暗溝穀的樹林裡彌漫。草在六月尾還在吐芽,葉子會在八月初開始掉落。而我在這裡,爽得就像剛吃過飯的君子"

"爽得就像剛吃過飯的君子?"

"這是我的翻譯。它本來的意思是''我興奮得像山下那些酒色之徒''。林金榮為了讓它有現代感,才譯成這樣。"

"好翻譯。"林金榮好奇坤格為什麼會這麼迷寒山子。

林金榮把這個問題拿來問他。"那是因為,"他解釋說,"寒山子是個詩人,是個山居者,是個矢誌透過打坐來參透萬事萬物本質的人,而且又是個素食主義者。我自己固然不是素食主義者,但我卻景仰這樣的人。順帶一說,我之所以不是素食者,是因為在現代世界要過純吃素的生活太困難了,又況且,所有的''有情''都是吃他們能吃的東西的。我景仰寒山子,還有就是他過的是一種孤獨、純粹和忠於自己的生活。"

"哇,聽起來都跟你很像吶。"

"也像你,金榮。我迄今都忘不了你告訴我在清邁樹林裡打坐沉思的事。"

坤格顯得很憂鬱、消沉,自林金榮認識他以來,從未看過他像今天這樣的安靜、憂鬱和若有所思。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個母親,仿佛正在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向著一個如凱似渴想從他那裡得到寶貴信息的可憐生物(林金榮)說話。

"你今天有打坐嗎?"林金榮問他。

"有,那是林金榮每個早上會做的頭一件事。天未亮林金榮就會打坐,另外還會在下午打一次坐,不過那得沒有人來打擾的時候才有辦法進行。"

"誰會來打擾你?"

"一票人。有時是庫格林,有時是其它人。像昨天,艾瓦和斯圖拉鬆就都來過。有時候還會有女孩子來找我玩修煉。"

"修煉?那是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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