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1 / 2)
蹄聲嘚嘚如鼓鳴,一匹黑馬沿著京城街道,疾馳而過。
馬上之人唇角死死地壓著。
「轟隆」——
天空籠罩層疊黑雲,閃電如紫龍,明暗爍爍,割裂半個天際,傾盆大雨洗刷著京中草木街道,雨水沿著屋簷淅淅瀝瀝墜落。
林昭昭站在屋簷下,伸手去接雨。
雨滴打在她手心,很快凝聚成一堆水,她將手心翻轉,水珠無依無靠,從半空融匯進雨裡,倏然掉到地上,蹦出一個個小坑。
這是今年第一場大雨。
雨水輾轉周折,慢慢匯聚到下坳,朱牆碧瓦內,大太監蘇吉春跑到屋簷下,徒弟方德勝掏出手帕,給師父擦肩膀袖子。
方德勝自己擦把臉,「呔」了聲:「怎麼說下大雨就下大雨,這破天氣,鬧得人是猝不及防。」
蘇吉春整理好儀容,啐他:「你懂什麼,這可是好雨。」
他抬眼,心中微動。
如果沒有記錯,多年前的春末,也是這麼個突然落下瓢潑大雨的天,雨簾之中,少女提著碧羅裙,闖到屋簷躲雨。
裙擺蹁躚,她成了雨中唯一明亮的顏色。
那年,潛龍時期的聖人,卷起手中,他撐著下頜,抬起眼皮子,朝窗外看去。
隔著井字木窗欞,少女似有所感,她回眸,烏圓若葡萄的眼珠子裡,蘊著點點星光。
隻可惜,紅顏薄命,她沒能撐到享福的時候,就撒手人寰,為了掩住這樁醜聞,她的後事極為簡單,而孩子,也被不能生育的嫡女抱走。
那時,聖人尚未從外戚手中拿回全部權力,百般思慮下,這孩子,便姓裴了。
走到大殿門口,蘇吉春收起回想,在嘩嘩大雨聲之中,抬手叩門:「陛下,是老奴。」
裡頭傳來一聲「進來」,蘇吉春推門而入,迎麵是龍涎香的氣味,他束著手,道:「陛下,靖國公求見。」
「咳咳,咳。」
幾聲咳嗽聲之後,才聽聖人說:「宣。」
蘇吉春應一聲,方後退一步,聖人又囑咐一句:「備好薑湯。」
闔上門前,蘇吉春看見,聖人手指間正摩挲著一方印章,那印章隨他,已有幾十年。
人都說,當今皇上是個念舊之人,一個年號用了四十年,隨身的用品,一概能用則用,多年不更換,以至於曾經皇後不小心弄壞聖人的一些舊畫,聖人發了好大火。
蘇吉春明白,聖人何止戀舊,更是愛舊。
隻是,他回想起方才國公爺的臉色,恐通過調查謀逆案,國公爺也是明了往事。
畢竟,聖人不打算一直瞞著,借順王之口說出來,也不是壞事,否則當初,聖人就不會默許,皇後偷偷拿走柳姑娘的畫像。
有些事,聖人心裡清楚著呢。
走至偏殿,裴公爺等待傳喚,他沒有碰給他擦頭發衣裳的巾帕,渾身掛著水珠,臉色沒比這天氣好到哪兒去,如雕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直到蘇吉春喚了兩聲「國公爺」,他才回過神,提著濕潤的衣擺,邁步出去。
眼看裴公爺進入禦書房,方德勝湊到蘇吉春麵前,說:「師父,裴公爺當真恃寵,怎敢用那副臉色去見聖人吶,恐怕有大要緊事!」
「看來啊,京中傳聞說,裴公爺要被朝廷收回兵權,不是沒有影子的事。」
語畢,他又被蘇吉春啐了,蘇吉春戳他腦袋:「管好你自己的嘴,再多說兩句,我看你這腦袋,明個兒就搬家!」
方德勝知曉說錯話,不敢躲,生生挨幾回戳,怯怯:「欸欸好,徒弟明白了,徒弟記心裡了。」
蘇吉春壓低聲音,說:「日後再讓我聽到你編排這位,仔細你的皮。」
師徒兩敘過一輪,他們守在禦書房門口,除了天際陣陣雷鳴,耳中卻沒旁的聲音。
禦書房內,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蘇吉春奇怪,按裴公爺那脾性,這是不是有些不對?
小半個時辰後,禦書房的門,終於從裡麵被打開。
這回,裴公爺神色依然冷漠,好在,總算不像來之前那樣,藏著雷霆萬鈞。
方德勝還算機靈,見裴劭出來,連忙端上溫著的薑湯,追上來說:「國公爺,喝碗薑湯驅寒。」
裴劭手掌擋下托盤:「不必。」
看著裴劭遠去的背影,蘇吉春跨進禦書房,隻看聖人正把玩那枚印章,臉上多了點釋然笑意。
聖人喃喃:「婉珺吶,他和你是挺像的。」
蘇吉春陡然一驚,連忙低頭,隻做沒有聽到。
這婉珺,正是裴劭生身母親之名諱。
那日,雨下了一整天,不見收歇。
深更半夜,被雷雨聲吵醒,林昭昭睜開眼睛,有些輾轉難眠。她聽說那順王認罪,這東宮謀逆案的叛黨,如今都浮出水麵,隻差收拾鎮南王一派。
這麼看,裴劭應是不那麼忙碌,也該回府上住一住。
這些日子,她總會想起他躺在床上,借著酒意,皺眉入睡的模樣。
可別再喝得那般酩酊大醉,傷身。
待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穿好衣裳,提著燈籠,站在通往雪淨堂的櫃子前。
櫃子門拴著她掛的一把銀鎖,銀鎖在橘色光下,反射著亮澤。
林昭昭撫扌莫銀鎖,手朝櫃內伸去。
鑰匙就放在櫃子裡。
打開櫃子,她提裙通過黝黑的地道,到門口時,她忽的腳步微滯,下一刻,又朝前一邁。
「吱呀」一聲,雪淨堂的櫃子開了。
借著朦朧燈光,與窗外的閃電,她依稀分辨出,雪淨堂裡和她走的時候,沒有兩樣。
它依然在等它的主人。
林昭昭在雪淨堂裡坐了一會兒,才打開正屋門,雷雨聲很大,湮滅她的腳步聲,這讓她好像做賊,甚至有些心虛。
待走出雪淨堂,總算見到人影了——胡天提著燈匆匆走過,他看到林昭昭時,甚是訝異,不過很快斂起驚色,道:「林夫人要找國公爺麼?」
還好夜色濃,看不清她發紅的臉,林昭昭低低「嗯」了聲。
卻見胡天目光遊移,斟酌著說:「夫人要不……改日再來?」
林昭昭手上燈籠晃了下,她問:「發生什麼事?」
胡天支支吾吾,林昭昭想了想,直朝水霰堂正屋走去,水霰堂內,大體也是黑漆漆的,隻一旁的小宗祠亮著光。
胡天跟在她一側,用氣音說:「夫人,公爺今日心情很不好。」
「今個兒公爺去了趟宮裡,回來後,就隻待在宗祠裡,盯著老國公爺的牌位,一句話也沒說。」
胡天從沒遇過這種情況,下意識就想勸林昭昭別進去。
林昭昭抬手,在門上停了會兒,還是推開。
屋內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裴劭身著雲青底素緞中衣,一頭烏發隨意束在頭頂,倒顯灑然,不拘一格,他隨意坐在蒲團上,麵前擺著一小壺酒,自己捏著一個酒杯,老國公爺的牌位前,也有一個酒杯。
他沒抬頭,甕聲甕氣:「滾。」
將這一幕收入眼中,林昭昭低嘆了聲,她走到他旁邊的蒲團,壓好裙子坐下。
裴劭眼角餘光瞥見裙子,身形一僵。
他抬眼看林昭昭,眼眶泛紅,眼瞳裡有一股不服不認的勁,這股勁,從過去,老國公爺對他動家法時,直留到現在。
沒有放任靜默,他聲音有點飄:「你過來了。」
林昭昭伸手,拿走他的酒杯。
裴劭不搶,他直接拿起老國公爺牌位前的酒杯,一口悶了,他喉結動了動:「昭昭,你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嗎?」
林昭昭無聲潤澤了下唇瓣,應:「嗯。」
裴劭嗤嗤笑了兩聲。
「父親,哦不,老國公爺,期盼我能接手西北軍,立起裴家門戶,」裴劭盯著牌位,「他所要求的,我都做到了。」
可原來,他隻是固裴家盛寵的棋子。
隻要他在裴家一天,隻要他手握兵權,那麼,朝廷絕不會對裴家出手。
所以國公府,絕不準許他娶門不當戶不對的女人,這有損皇家體麵,國公府也無法對聖人交代。
就在不久前,他還以為自己擺脫國公府的桎梏,可到頭來,他連自己血液流的是哪家的,也沒有弄清楚。
真可笑。
林昭昭抿起嘴唇,她輕撫一下裴劭手背。
裴劭反過來扣住她的手指。
須臾,裴劭閉上眼睛,鬆開手,徐徐道:「如果麵對的人是我,你確實需要一條退路。」
林昭昭張了張唇,到底旁的一句沒說,隻低聲勸慰:「裴劭,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不滿足於用杯子,裴劭尾指勾起提梁酒壺,仰頭,酒水倒在他唇邊下頜處,順著他修長的脖頸,滾入他的衣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