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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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風也在六月中回到了楚京涼城。不過,一切對於他來說,就好像是一場鬧劇。司馬非和冷千山等人從大堰關吵到了皇宮裡――吵到了元酆帝的麵前。而元酆帝除了時不時對身邊的宮女上下其手外,什麼都不理會。他不過才五十多歲,但是早年縱欲過度,他看起來形容枯槁。程亦風看著這一切,哭笑不得。

爭了大半天,元酆帝終於不耐煩了,說:「現在朕少管朝政,都交給太子。你們去找太子吧。」

司馬非等人麵麵相覷:太子竣熙?才十五歲而已!

不過,大家還是一起到了東宮,又在竣熙麵前把各自的道理說了一回。這個白皙俊秀看來還有些害羞的少年皺眉想了半天:「這個……怕是要兩殿谘議吧?」

楚國的官製,六部之外有三殿,即崇文、靖武和獬豸。前兩殿有大學士,崇文主管吏、戶、禮部,靖武主管兵、刑、工部,獬豸殿設監察禦使,監督大小官員。一般說來,官員們有意見寫成了折子都要遞到皇帝跟前,皇帝批示了有聖旨要發的,就要由皇帝「提頭」,交崇文或者靖武殿「平章」,兩殿大學士都認同了,才發翰林院起草詔書。隻是因為竣熙年少,所以現在折子遞給他之前就要先在兩殿谘議。

這爭端雖關軍務,但程亦風本是文官,是戶部派給耿近仁的糧道,且事關官員功過,又要吏部參與,所以一「谘議」就把崇文、靖武兩殿都召集上了。兩邊唇槍舌劍,鬧得不可開交,論戰一直持續了三天――程亦風開始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事鬧大,要把其他所有的軍國要事都丟在一旁來討論落雁穀究竟是勝是敗,程亦風和崔抱月究竟誰是英雄,誰是懦夫,誰是牝雞司晨……不過,當那場論戰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突然「頓悟」了――啊,雖然司馬非和冷千山等人同屬主戰派,但主戰派之中還有派係。如果程亦風是英雄,落雁穀是他的成名之戰,那麼司馬非是發掘他的人,也就連帶地成了落雁穀的功臣之一,將來「乘勝追擊」的主帥自然非他司馬氏莫屬;反之,如果程亦風是懦夫,落雁穀是他造成的國恥,而崔抱月卻是巾幗英雄,那麼冷千山等作為發掘她的人,則掌握了「報仇雪恥」的主動權。

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權」!程亦風差點在殿中冷笑起來。

不過,兩殿谘議的結果卻讓他笑不出來――落雁穀楚軍「雖敗猶勝」,程亦風功不可沒,調為兵部右侍郎;崔抱月女中豪傑,堪稱典範――至於如何封賞,禮部、吏部都沒有先例,因此奏請皇後娘娘定奪。

對此,程亦風目瞪口呆。是開玩笑的吧?他想。可是第二天,正式的聖旨就發了下來,果然升他做兵部右侍郎,命他「輔助兵部尚書」。司馬非雖然沒能擊敗冷千山等人,但還是拍了拍程亦風,道:「怎樣,程大人,我說保你就果然保了你吧?以後你在兵部,你有發兵之權,我有領兵之實,我二人要好好為國效力。哈哈!」

程亦風的確是想為國家效力,不過卻不是為黨爭效力。他義憤填膺,回家就寫辭呈。可惜,怎麼辭也辭不掉――那兵部的彭汝愚尚書年老體衰,大部分時間臥病在家,根本不辦公。而兵部左侍郎不服程亦風後來居上,本來想鬧辭職以示不滿,諷刺的是,他卻辭成了,程亦風一時間儼然成了兵部代理尚書。

這可幾乎把程亦風逼得去撞牆:兵部的事務他簡直是一竅不通:楚國的兵製如何,軍官製度如何,東西南北各有哪些堡壘要塞,駐紮什麼兵種,各有多少人……他看著堆積如山的卷宗,幾次把烏紗帽給摔了――再如此下去,不及告老還鄉,便為國捐軀了。

臧天任在他「高升」之後也回到了涼城。兩個老友約在京城最出名的酒家「六合居」小酌。程亦風就向臧天任大倒苦水:「若當真不許我辭官,那就準我調回戶部去。我也不求平調做戶部侍郎,就讓我做回那戶部員外郎也就足夠了。」

臧天任聽了,笑道:「怎麼樣?愚兄沒有說錯吧?其實老弟你還是記掛經世濟民的大事呢!你怎麼也忘不了你的那本新法劄記,是也不是?」

「得了吧!」程亦風道。他曾為這些改革之法嘔心瀝血廢寢忘食,一想到有可能使新法推行全國造福百姓,他就會興奮不已。而如今,朝中的黨爭讓他惡心。

「老弟的煩惱我如何不知?」臧天任道,「吾輩讀書之人,十年寒窗躋身官場,除了貪圖錢財的混帳之外,誰不想為國家、為百姓做點事?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軍中究竟能做出什麼事業,但是一年兩年,熬出了資歷,也許又得著什麼機會,則推行新法、造福百姓有望。」

「臧兄且不要說說熬資歷了。」程亦風笑了起來,「你還記得我那本劄記究竟總結哪幾條新法麼?」

臧天任道:「如何不記得?除卻發展農桑,你提出整頓吏製、稅製,和減輕徭役。其中這整頓吏製,說要抑僥幸,明黜徙――」

才說著,突然住了口。因為這「明黜徙」就是針對楚國官吏的考績製度。楚製文武官員以三年為期,將政績送到中央磨勘,一般無有大過,且中央無人特地找你麻煩的,都可升遷,所以熬資歷成了升遷最穩妥的途徑。許多官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地方上空拿朝廷俸祿,並不為民請命,使得原本就已經龐大冗雜的官僚體係更加成為國家的累贅。程亦風以為,朝廷應該製訂新的磨勘法,嚴格官吏考核辦法,延長磨勘年限,非特優,不得升遷,而對於「無為而治」,甚至掩蓋矛盾、粉飾太平的官員,及無所事事的冗員一律予以裁汰,這樣國家才不至於被這龐大的官僚隊伍拖死。

明知程亦風是反對熬年資的,自己卻叫他混資歷,還說支持人家的新法呢!臧天任自嘲地笑笑,飲了口酒。

程亦風道:「臧兄何必自罰一杯?我口裡說不喜混日子,自己難道不是成天就在混日子?吏製這些個事,都是吏部管的,稅收、徭役和農桑歸戶部管,那邊我根本沒份兒說話。好歹兵部我說話會有人聽,但我又哪裡是那塊材料?唉!」說著,自己也飲了一杯。

臧天任知他心裡苦,陪一杯,忽又笑道:「老弟可知道麼?我在翰林院那邊聽到一個笑話就是說你們兵部,叫做『生老病死苦』。」

「哦?」程亦風願聞其詳。

臧天任道:「這『生』指的是司馬非老將軍,老當益壯,生龍活虎,尤其說起話來,活象是市井之人。」

程亦風點點頭:「不錯。」

臧天任又道:「這『老』,指的是你們兵部尚書彭大人,總是不見上朝。」

程亦風道:「他不上朝,我就被趕鴨子上架,苦也!苦也!不過,為什麼他是『老』而不是『病』?」

臧天任笑笑:「這個『病』字,自然另有其人,指的乃是冷千山、董鵬梟、魯崇明和向垂楊四位將軍,他們都各有心病,所以把個兵部也鬧得烏煙瘴氣。」

程亦風一口酒嗆住,咳嗽不止:「好你個臧兄,就不怕這話傳到他們的耳朵裡,他們也把你攪進這烏煙瘴氣中來?哈哈,不過說得真是很貼切,我又不擋他們升官發財之路,他們為何老是同我過不去?恩,不用說,這個『死』字就是指陣亡的耿將軍了吧?」

臧天任點頭道:「不錯。而這個『苦』字就是送給老弟你的。」

程亦風端著酒杯:「哈哈,我是夠苦的。什麼時候把我發回翰林院去當那閒差也好,我也好隔三岔五地想些笑話給人聽。」

「錯了,老弟!」臧天任道,「我們送你這個『苦』字不是說你真苦,而是說你放著大好前途看不見,成天叫苦。古語說『出將入相』,老弟你若出征,就是將軍了,而熬起資歷來――對不住,哥哥又要說熬年資了――你熬到彭大人百年,不就是兵部尚書?到時升任靖武殿大學士,可不就是拜相了?那時,你再提出新法來……」

程亦風擺擺手:「罷了,罷了。臧兄,還是阿彌陀佛求我不要戰死沙場吧。要早知回到京城會落得如此,我倒不如當初不作那篇策論,就死在安德。若能使一方百姓豐衣足食,將來死了,也不怕孔聖人責問我究竟把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朝廷裡這套『烏煙瘴氣』,我玩不來……唉……」

「你果然當得這個『苦』字。」臧天任無奈地搖搖頭,「不過,就像咱開頭說的,你的這個性子,我看準你不會辭官。我等著拜相,等著你遞呈新法。」

對此,程亦風隻有苦笑。兩人都沉默了片刻,看外麵夕陽西下,遠近的房屋都浴在柔和的紅光之中,顯得歲月如此靜好,便又發了些酸腐的言論,接著喝酒。一時又聽樓梯口響起一陣胡琴之聲,見一個老者帶個賣唱婦人走上樓來,一路唱著「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兒求賞錢。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個香艷點兒的。程亦風和臧天任即嗟嘆:「世事如此,叫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時,卻聽外麵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樾寇殺咱們,咱們沒有不殺他們的道理。」

樓上的茶客都一怔,紛紛向外看去。程亦風和臧天任也已經聽了出來,這正是崔抱月在喊話。

「好,是女英雄到了!」程亦風將崔抱月所受的封賞告訴臧天任:皇後親自手書「巾幗英雄」匾額賜她,又著工部即刻去贛州崔家門前修築貞潔牌坊和忠義牌坊――須知古來修築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後,此所謂「蓋棺定論」,給活人修立牌坊的,少之又少。而牌坊又分四等,即,禦製、恩榮、聖旨,和敕造。其中以「禦製」為最高,係皇上主動提出,並從國庫撥銀修建;「恩榮」次之,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籌銀兩建造;「聖旨」要地方官員先上奏章,呈報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後,地方出資建造;「敕造」為最末一等,隻有皇帝口諭,仍由地方自資修建。崔抱月雙十年華即得兩座禦製牌坊,乃無上殊榮,隻是她卻沒有回到家鄉,而是獨自在京城住了下來,據說上九卿下九流都同她來往頗為密切。

「她的確是膽識過人。」臧天任道,「不過,被冷千山等人利用。可惜,可惜。」

他二人朝窗外看去,隻見街道裡以崔抱月為首站著二十來個戴孝的女子,有的身懷六甲,有的手抱孩童,年長的已滿頭銀發,年少的正值豆蔻年華,但無論老幼俊醜,人人都握著兵器,有刀有劍,也有燒火棍,除草耙,麵色凝重肅然,儼然兵士待命的模樣。

便聽崔抱月對圍觀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橫行,朝廷卻重用那些沒有脊梁骨的書生。隻是一條大青河,難道咱們就不能打過去讓強盜們血債血償嗎?就非要等到樾寇再欺壓到咱們的家門口來?到了那時候,恐怕滿朝的文武又像十幾年前一樣逃了個乾淨,隻留下咱們老百姓任人宰割――眾位父老,你們說,咱們究竟是打,還是不打?」她身後的婦女們即齊聲呼道:「打!」

圍觀的人群裡響應者並不多,反而有人笑了起來,道:「崔姑娘的事跡咱們都佩服得很,不過,你是要帶著這些婦道人家上前線去嗎?」

崔抱月並不生氣,挺月匈道:「婦道人家又如何?國家到了這緊要的關頭,還有一口氣在的,都要拿起棍棒刀槍來。況且,我們雖是婦人,但我們都不怕死,比起那貪生怕死隻曉得逃跑的將領,我們至少敢和樾寇拚到最後一口氣。」

看來崔抱月是和自己槓上了,程亦風想,同時縮回頭來,免得被這女英雄看到了,口舌之爭事小,萬一動刀動槍,他怎麼是人家的對手?

臧天任倒還繼續看著下麵的動靜。崔抱月的話叫人肅然起敬,人群裡的笑聲果然減少了許多。她就「嗆」地拔劍出鞘:「我們楚國乃是泱泱大國,北至大青河,南到天江,有三千多萬的人口。樾寇不過是西北的蠻夷,從朝廷官製到水利耕作無一不是從我中原地方偷學而去。世上哪有徒弟強過師父的道理?隻要我們的兵士殺過大青河,一定能打得樾寇丟盔棄甲而逃!」

青出於藍,這話她一定沒聽說過。程亦風暗道,中原百年來耽於逸樂,文官貪財,武官怕死,而樾國經□□、太宗和仁宗三代皇帝勵精圖治,早已不是當初茹毛飲血的草原部落――從中原偷去的穀物種子已改良成適合北方水土的作物,從楚國模仿去的三殿六部製也精簡成兩院六部和議政王會議,即使是沙場征戰,樾將也不再生搬硬套中原的兵書,這半年來他們掃盪北方就是最好的明證。

街上圍觀的人們此時或多或少都被崔抱月的話鼓動了起來,「殺過大青河」「血債血償」的呼聲此起彼伏。六合居樓上的酒客們也有拍著桌子附和的,隻是他們說的話叫崔抱月氣急敗壞――因為這人說的是:「聽說當年在涼城擺空城計嚇跑樾國平北將軍的程大人這次在落雁穀又斬殺樾國一位將軍。我看程大人神機妙算,如果由他帶兵,一定能把樾國踏平了!」

「程亦風隻曉得逃跑!」崔抱月道,「怎麼能指望他為陣亡的將士報仇雪恨?」

「這個女人見識淺薄、言語偏激!」臧天任怒道,「兵者,經之以五事――道、天、地、將、法,較之以計,而索其情,多算勝於少算,少算勝於無算。此國之大事,豈有為報她一人之仇,或為報六百多枉死將士之仇,甚至百萬陣亡兵士之仇,就再白白搭上百萬性命的?」

「臧兄別動怒。」程亦風道,「聖人雲,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俗話又說『好男不跟女鬥』,你何苦去招惹她?不怕她拿劍刺你麼?我們還是換個別的地方繼續喝吧。」

臧天任想想也有道理,就跟程亦風一起,悄悄溜出了六合居。

兩人想要離開是非之地越遠越好,於是繞過了好幾條小巷子。終於又看到一間熟識的酒樓,正打算過去時,冷不防岔路上走來一個人,和程亦風撞了個滿懷,「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程亦風也是眼冒金星,臧天任趕緊一手攙朋友,一手扶起那摔倒之人――是一個五十歲光景的算命先生,摔得再狼狽,手中還兀自握著「鐵口直斷」的布幡不放。

「抱歉,抱歉。」程亦風作揖道,「兄台哪裡傷到了麼?我方才多喝了幾杯,醉得太厲害了,兄台請多多包涵。」

「不打緊,不打緊。」算命先生拍著自己身上的塵土,「真是醉得厲害,那就要回家喝點解酒湯才行,酒太傷身啊……」

「是,是,是,一定,多謝兄台……真的沒傷著麼?」

那算命先生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問話,隻自顧自接著說道:「怕就怕不是醉,而是太清醒。」

此話一出,程、臧二人都是一愣,看那算命先生,還是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太清醒也不是問題,最怕那半醒不醒,不醉裝醉,才害人害己。」

一語如同破天之錐,程亦風的頭腦原本被那滿腹的牢騷弄得一片混亂,這時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一個機靈,定了下來,張口訥訥道:「先生是……」

算命先生嗬嗬一笑:「老朽不過是粗通五行八卦麻衣相術,胡亂混口飯吃罷了,賤名說出了口,兩位老爺也不會知曉。」

臧天任熟讀歷代典故,仿佛那書裡世外高人常常都是如此的談吐,但此人舉止間似乎多了幾分刻意――未知是真的神通還是沽名釣譽?他心念一動,道:「先生高才,晚生們方才沖撞了。」

算命先生搖頭道:「受不起,受不起。兩位大老爺真要賠償老朽方才那一撞,倒不如讓老朽批上一卦,也算照顧老朽的生意,今日飯食有個著落,可好?」

「那還真得有勞先生。」臧天任一拽邊上發愣的程亦風,「老先生就給我這朋友算一卦吧。」

算命先生點點頭:「算卦最易就是測字,不知這位老爺能否賜老朽一字?」

「字?」程亦風茫然的,「就……測個……『風』字吧。」

「風?」算命先生撚了撚胡須,「夏日炎炎,這位老爺偏偏要測『風』,想來這個字和老爺自身有著莫大的關聯――莫非就是老爺的名諱麼?」

「是晚生名字,該當如何?」程亦風問。

算命先生道:「倘若是老爺名諱――『風』乃『巽』卦,猶豫不定,進退難決。伏羲六十四卦中,此乃第五十七卦,巽上巽下,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

程亦風一聽,這是在背《易經》呢。素來最恨人故弄玄虛,他當即接口道:「重巽以申命。剛巽乎中正而誌行。柔皆順乎剛,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

那算命先生倒也不生氣,頷首笑道:「老爺果然是個讀聖賢書的人。下麵一句該是什麼,老朽忘了,老爺能提點一二麼?」

「隨風,君子以申命行事。」滾瓜爛熟,程亦風脫口而出,但隨即怔住:重申教命,推行政事……這是什麼意思?

算命先生笑望著他:「唉,老了,老了,這些事情畢竟隻有你們年輕人才做得來嗬。」說著,把布幡扛在肩上,道:「實在獻醜,這卦金不要也罷,老朽去了。」

「等等!」程亦風搶步上前攔住,「倘若這『風』字不是晚生名號,又該如何?」

「不是名號?」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老朽也說了,夏日炎炎,您偏偏要問『風』,未免太強老天爺之所難。豈不知『化不以漸,猝以剛直,用加於物,故初皆不悅』的道理?」

「哎呀!」程亦風如被當頭棒喝:所謂操之過急,引致眾怨,說的是什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是說他那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被人注意到的新法麼?還是說這難以改變,叫他鬱悶的朝廷?無論說的是何,又該如何「化以漸」?他滿腹的疑問,直愣愣盯著算命先生。

然而算命先生仿佛全不將他當一回事,隻自顧自繞過了程、臧二人,口中絮絮道:「晚了,晚了,走了,走了。天子後院修金屋,和尚種田一間鋪。世上幾多攪屎棍,我自忘憂川邊哭。唉,我自忘憂川邊哭……」且說且行,轉瞬之間已經消失在這昏黑的巷子裡。

程亦風同臧天任麵麵相覷:打油詩麼?講的什麼意思?

「這『金屋』倒還不難解。」臧天任道,「萬歲爺後宮有佳麗三千,國庫裡不知多少錢都用來修金屋了。」

程亦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可這決不會是此人特地留詩要說的事吧?化不以漸,猝以剛直……

「尤其是那麗貴妃和殊貴妃姐妹,」臧天任接著發他的感慨,「明知道國庫空虛,還老是攛掇皇上外出巡遊。一時南下,一時西行,沿路逼人進貢,塞飽了荷包――我聽說,這次皇上又想去琅山封禪,估計又是她二人提起來的。這是什麼世道!」

世道?程亦風想道,大概正是因為世道荒唐,讓他不知怎生擺布,才會無端端信起術士之言。什麼「化不以漸,猝以剛直」,也不過就是從某本《易經》的注解裡來的吧。玩味一下那打油詩:「嘿嘿,『世上幾多攪屎棍,我自忘憂川邊哭』。恩,攪屎棍……這是天江下遊的方言吧,咱們的朝廷裡很多『攪屎棍』啊――攪出一個臭不可聞的爛攤子。不過我又比他們好到哪裡去?」說著,自嘲地笑了起來。

臧天任知道個中滋味,輕輕嘆了口氣:「算啦老弟,我們還是繼續喝酒去。喝完回家睡一覺,明天再繼續去和這些『攪屎棍』鬥一鬥!」

程亦風點頭同意――既然「不醉裝醉,害人害己」,那不如就索性喝醉了吧。兩人便又舉步朝那酒樓去。

到了酒樓跟前,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隔壁的一間鋪子――那乃是一間當鋪,掛著金字招牌,上書「信義當」三個字,門前立了一隻鎦金孔雀,口中叼了一串碗口大的「元酆通寶」,在周圍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好大的氣派呀!程、臧兩人都不禁為之一嘆。

酒樓門口正有夥計在招徠生意,便搭訕道:「兩位老爺想是新來京城?你們別光看這孔雀身子金燦燦,還有這幾枚錢大得嚇人,其實最厲害是,還是尾巴。」

「怎麼說?」程亦風願聞其詳。

夥計道:「您二位再仔細看看,這孔雀尾巴除了金光閃閃之外,是不是還有些別的顏色?」

程、臧二人眯起眼睛瞧了瞧,果然不假,隨著你看的角度不同,那孔雀尾巴會發出赤橙黃綠藍靛紫等不同的輝光。「這可真是新奇了!」

夥計道:「那可不新奇?這上麵有七色石英,紅色來自琅山之巔,橙色來自金川之畔……」他一條一條地報下去,聽得程、臧二人目瞪口呆:這簡直是用了造皇宮的功夫來鑄這一隻孔雀啊!

「一間當鋪而已,」臧天任道,「如何來的財力人力鑄此金孔雀?就算有錢,也不見得要這樣放在門口招搖吧?」

夥計道:「兩位大人是外地人,所以不曉得――你們知道這信義當是誰家開的嗎?就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麗、殊二位貴妃娘娘她娘家。這金孔雀就是兩位貴妃娘娘的象征――貴妃娘娘得寵,給娘家帶來滾滾財源啊!」

這夥計隻不過是隨口說說軼聞,臧天任卻是方才還在罵兩位貴妃搜刮民脂民膏,聽了這話不由大怒,冷笑道:「哼,既然如此財大氣粗,不如捐點銀兩出來給朝廷修築水利――就把這金孔雀拿去熔了便好!」

夥計看他那樣子,估計是個酸腐的讀書人,於是就揀了清高者愛聽的話來說:「老爺千萬不要亂說話。信義當既然有貴妃撐月要,豈能讓別人熔這金孔雀?別說是熔這孔雀,就說先前,他們逼債逼死了人,官府也不敢管的。」

豈有此理!臧天任氣得直咬牙,本想跟程亦風說,叫他在朝中有機會寫折子參一本,卻見程亦風抬頭看著信義當的招牌,若有所思。臧天任也順他的目光望去,最終停在那個大大的「」上。

哎呀!臧天任一拍腦袋:「和尚種田一間鋪」,可不就是這個「」字,而那「天子後院修金屋」又暗指著妃嬪,難道這兩句打油詩就是指的「信義當」?

「二位老爺,」夥計費了半天口舌,還不是為了招他兩人進酒樓去。雖然他們現在被那神秘的打油詩吸引,都沒有喝酒的興致,可程亦風卻突然一拉臧天任,閃進了酒樓中:「臧兄,你看――」

臧天任順他所指瞧去,隻見方才在六合居門口慷慨激昂的崔抱月出現在了街道上,她一直走到信義當旁邊,就轉到後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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