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 99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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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雅才出暗道,方上了栓, 迎麵就撞上兩條黑影。油燈幾乎脫手跌落, 光影晃動中, 雙方打了個照麵。對方是一對青年男女, 並不是教會中人,不過又有些麵熟,符雅待要辨認, 那女子已道:「咦,你是皇後跟前的女史,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說話的聲音十分清脆, 又隻知道符雅的職位,這就反而幫符雅認出她來了:「啊,你是霏雪郡主, 怎麼會在這裡?這位又是……」

白羽音盯著符雅:「我是主子,你是奴才, 好像應該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符雅愣了愣, 她之前和白羽音見過幾次,都是在宮裡, 因為皇後要撮合白羽音和竣熙的緣故,一有聽戲吃酒看煙花之類的節目就請白羽音來。這位郡主舉止得體, 對長輩尊敬有加, 對同輩親愛有禮,對奴才們也和藹可親。宮裡上下人等都覺得,哪怕不是皇後青眼, 她也應該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何以今天她說話如此傲慢?

白羽音逼到了符雅的跟前,眯著眼睛打量:「深更半夜你一個人在這裡,莫非你是……啊,我知道了!」她拍手道:「你想來也是這個教會的一員,他們方才來拿人,你是漏網之魚,對不對?」

「郡主也知道教會的事?」

「我當然知道,」白羽音道,「狀元郎那家夥神通廣大搜集了文武百官的各種小秘密,其實親貴女眷們也搜集各種奇聞異事。我們編了一本《花映月》,就是專門記載這些逸聞的。隻不過狀元郎很下做,專門拿人家的把柄來敲詐勒索,給自己當升官發財的台階。我們卻隻不過是聊以娛樂——不是我們看得起的人,既讀不著,也休想被記載進去。這間教堂,就已經有幸被載入《花映月》裡了。」

符雅從來沒聽說過這本集子,想來她屬於白羽音等「看不起」的人了。也無暇關心這些小姐們做何消遣,隻想趕緊去拿了翻譯的經文好全身而退。隻不過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

白羽音接著說道:「你既是這個教堂的一員,大約也知道這件事吧?開泰公家裡有一個丫鬟,本來是許配給了樂平伯的管家做妾的。不過這個丫鬟已經有了相好的,她抵死不從。可巧,她就是這間教會的一員,你們個那個神父就幫助她私奔了。嘻嘻,自古有不少風流業冤都在庵堂道觀裡結下,沒想到這個紅毛番人的教會也是如此呢。」

符雅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也沒心思為教會辯駁,隻想知道白羽音究竟有何貴乾。

「其實,到今天這一步,我也無所謂告訴你真相。」白羽音把玩著發辮,「他叫夏帆,是我康王府的侍衛,也是我自己挑的丈夫。我今天就是要和他遠走高飛的。因為城門關了,本打算到這個專幫人私奔的教會來暫時避一避,誰知道你們竟然如此不走運,被人抄了。唉!」

符雅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後親自挑選的兒媳婦要和人私奔,驚訝的盯著白羽音。後者則滿不耐煩的道:「我問你,你既然能躲過搜捕,有沒有辦法幫我逃出城去呢?」

符雅不能泄露暗道的秘密,挪動了幾步,遮蓋住出口,道:「郡主要這樣問奴才,奴才沒辦法答。如果奴才幫郡主逃走,將來怎麼對皇後娘娘交代?郡主還是饒過奴才吧。」

「你現在就好對皇後娘娘交代了?」白羽音冷笑,「皇後娘娘虔心信佛,你卻信這奇怪的東西,你說皇後娘娘知道了會怎麼想呢?」小姑娘笑著,銀鈴般的聲音本該悅耳無比,但符雅聽來,仿佛鋼針紮著耳鼓——眼前那如花笑靨,透出威脅,如同把蜂蜜和砒霜熬製在一處。不禁要打寒戰。「我是決心要走的。」白羽音道,「如果你幫我,再好不過,我也不把你信者邪教的事揭發出來。如果你不幫我,等下我就高聲呼救,告訴外麵的人,你們這些教徒不僅成天念咒詛咒皇上、皇後,還教唆無知女子成為淫娃盪婦,更綁架皇親國戚——也就是我。帆哥哥他是正好來救我的。如此一來,你可就活不成了。帆哥哥和我則可以全身而退,將來再找一個時機,照樣可以遠走高飛。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還是想白白送死,你自己選吧。」

小小年紀竟惡毒至斯!符雅震驚。

「怎樣?」白羽音催促她,又忽然拍手道:「我認得你了!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們個個如花似玉,你是最不好看的一個,不過皇後娘娘成日贊你聰明,大事拿捏得準,小事又處理得妥當——你叫……符雅,不錯吧?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想不出現在該怎麼做呢?」

符雅一步也不移動,苦笑道:「郡主真是難為奴才了。如果奴才跑得出去,早就跑了,何苦等到現在。要說藏身的地方,郡主和夏侍衛也沒有被搜查的官兵發現,想必你們的藏身處很隱蔽,先躲藏著,稍後再計議不遲。」

「我們不是躲過了官兵的搜查。」白羽音道,「我們是運氣不好,不知道這裡被抄了,才從後牆跳進來。發現情勢不對想要離開時,就連後巷也被圍了。現如今,這裡被看守得鐵桶一般,你若知道什麼秘密地道,趕緊交代。」

「我若知道,怎麼還會在這裡?」符雅道,「郡主就是打死奴才,也是在交代不出來。冬夜寒冷,奴才要回到屋裡去了。請郡主恕罪。」說著,深深一禮,走向後院。

白羽音唯恐她使詐,趕緊招呼夏帆一起跟了上去。不過跟符雅進了房間,才發現這裡別說秘道,連窗戶都沒有。借著油燈微弱的光可以看見,房內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而已。

「這是奴才平日休息的地方。」符雅道,「郡主不嫌棄,可以在此小憩。」

白羽音「哼」了一聲:「我要是在這裡睡著了,你不是正好可以跑掉?再說,這裡也冷得跟冰窟窿似的,睡覺豈不是要凍死人?你們這裡連炭火也沒有麼?」

符雅淡淡的:「教堂裡的一切都是靠教徒捐資。郡主既然也神通廣大,應該知道這裡的教徒大多是窮人。有時他們三餐且不濟,需要教會供給。我們哪裡來的閒錢買碳取暖?」

白羽音聽她言語裡頗有譏誚自己不知人間疾苦的意思,方要反唇相譏,符雅又接著道:「再說,郡主不要怪奴才多嘴討厭,郡主若和夏侍衛遠走高飛,將來這沒米做飯,沒碳取暖的日子還多著呢。」

「這個不需要你操心!」白羽音道,「銀子我們是不會缺的。康王府的寶物,隨便拿幾樣,就夠人吃一輩子了。」

「康王府的寶物隨便哪一樣都是沒人敢買的。」符雅道,「不過郡主心意已決,奴才勸你也沒有用。郡主若想在此休息,奴才就到別處去,省得打擾。」

「你休想甩開我們自己逃走!」白羽音喝道,「你哪裡都不許去,就在這裡呆著,直到本郡主想出離開的辦法——或者你交代出脫身的辦法為止!」說著,自己爬上了床,先將那薄被拉過來看了看,滿心的厭惡,但因為實在冷了,嗅嗅並無異味,就裹在自己身上。過了沒多久,感覺夜越深就越冷,她就蜷縮成了一團,而夏帆倚到她身邊,將她像繈褓裡的嬰孩一樣抱在懷中。符雅看著,心中難免一動:原來這兩個人的親昵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所思慕的人,卻總是如同隔世般的遙遠。今天在這裡被霏雪郡主撞到,大約是凶多吉少。幸好剛才一鼓作氣把想說的話都說了,也算沒有遺憾。

油燈的微光跳動,跳動,一圈暖黃色,模糊。隻是記憶卻分外清晰。她想起元酆七年的那場浩劫,那是才隻有十一歲而已。皇上「狩獵」去了,官員們陪著一起「狩獵」去了,皇後沒走,囑咐著後宮的女子:「你們要準備殉節。」妃子們都哭天搶地,宮女們紛紛計劃著後路。幾個長公主、大長公主,早就守寡,左右了無生趣,顯得麵無表情。餘下就是皇後自己的女兒淩霄公主。她和符雅仿佛年紀,但符雅對她的印象卻是模糊——隻記得她過了兩年就病死了。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朝陽和素雲兩人。朝陽十六歲,如同精心雕琢的美玉;素雲還不滿八歲,好像冬天裡雪雕的花兒,有心要嗬護她,但捧在手裡也會驟然消失。朝陽是溫潤的,帶著淡淡的憂愁。素雲是我見猶憐的,瘦削蒼白的臉龐上,眼睛顯得有黑又大,她問:「姐姐,什麼是殉節?」

朝陽把她摟在懷裡:「你還小呢,不懂,也不用懂。你跟你符姐姐玩去吧。」

這是敷衍的話,別的孩子也許轉頭就忘記。但是素雲偏有執念,在空盪盪仿佛死城的宮殿裡,她還追著符雅不放:「符姐姐,什麼是殉節?」

符雅自幼喜歡讀書,像《列女傳》《女則》《女戒》之類的,早就看過了,當然曉得殉節的意思。不過麵對這樣楚楚可憐的素雲,卻說不出口,就撒謊:「我不知道。」

誰知素雲偏偏有看穿人心的本領:「你騙我。」

「殿下,我怎麼敢!」符雅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要裝了!」素雲道,「前年我娘的船怎麼好好兒的就沉了,你一定知道。可是你也不肯告訴我。你不告訴我,也我會曉得的。大家都說……」

符雅趕緊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這可不能混說的。會掉腦袋的!」

素雲憤然一巴掌拍在她的腕子上:「我以後都不要理你了!」說罷,轉身跑開。

符雅怔怔的,也不知後來做了些什麼,渾渾噩噩如同在夢裡,不停的被水淹,不停的聽到宮女們臨死的哀嚎。真的,那一天韓國夫人乘坐的船上,隻有她一個生還。隻有她一個生還!不過,其他人都是兩年內陸陸續續死掉的,最終也有輪到她的一天。

眼下對於性命的擔憂顯得十分多餘。樾軍圍城,京都隨時會陷落,這消息早已經傳進宮來,時間越久,就越顯得無望。能逃走的人走逃走了,不能逃走的——譬如被血統所累的公主們,還有被皇後牢牢看住的妃嬪及大宮女,隻有等待殉節那一刻的到來。

符雅聽到母親染病的消息,打算著:既然活不成,能給母親送終也是好的。便欲向皇後求個恩典,好回家去。偏偏就在這一日,朝陽來找她了。別看她倆的年紀差了五歲,但符雅少年老成,算是朝陽的閨中密友,許多無法和年幼多病的妹妹說的話,朝陽都會跟符雅說。

「你知道麼?」朝陽道,「有人率眾抵抗樾軍了。說不定涼城有救呢!」

「公主哪裡聽來的?」符雅驚訝,「不是說城裡的士兵早就跑光了麼?這幾天連守衛皇宮的禁軍都沒了蹤影。」

朝陽道:「還有順天府和刑部的一些兵丁,禁軍和護軍也有一些,另外還有招募的壯丁。翰林院的一位文官將他們組織起來,一到夜晚就偷襲敵人,擾得敵人不得安寧。而白天的時候,這位文官就叫了歌姬舞女在城樓上載歌載舞,迷惑樾軍。我聽說,樾軍因此以為我們城裡伏有重兵,都不敢輕易攻城。」

「當真?」符雅早在書裡看過空城計,沒想到還真能派上用場。

朝陽道:「有宮女逃出宮去,就聽到這消息。後來我使人去打聽,果然不假。這位文官名叫程亦風,還是探花出身呢!沒想到國家危急存亡的關頭,武將跑了個乾淨,倒要這一個文弱書生頂上。」

符雅再怎麼老成,畢竟還是個小姑娘,立刻就對這出空城計產生了興趣。

朝陽又接著道:「許多逃出去的宮女,現在又說多半有救,就回來了。她們都商議,國難當頭,既然自己無法上陣殺敵,總可以為士兵提供飯食。所以大家都在各宮的小廚房裡偷偷準備著。我打算把皇後娘娘賜的白絹拿出來,明日送上城去,可以給士兵做包紮傷口之用。」

「公主原來還是個女中豪傑!」符雅點頭笑道,「符雅這就幫你把白絹找出來——禦藥房裡現在也跑得不剩幾個人了,回頭我再幫你拿些金瘡藥出來,明日一同送到城上。」

朝陽笑道:「謝謝。」便翩然離去。

符雅按吩咐準備了那些東西。隻是這一晚怎麼也睡不著,就想看看那空城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好奇心驅使著她,悄悄的溜出房——宮殿裡黑壓壓,靜悄悄,連個巡夜的都少見。外麵的戰亂,給了她走出禁宮的機會。也不曉得從哪裡借來的膽子,連燈籠都沒有,隻憑著月色,她一直走到了北門。

到北門還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氛——按說樾軍就在城門外,但是黑夜裡,寂靜如死。城樓也不見燈火,絲毫不像有人守衛的樣子。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朝登城的台階走了過去。隻是因為黑暗的緣故,冷不防絆在了什麼事物上,打了個踉蹌。

「啊喲!」有人哼哼——原來符雅是踩到人了。月光下看,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怕是方才在台階下打瞌睡,被符雅撞醒。符雅連忙賠罪。那少年揉揉眼睛:「咦,你一個小姑娘,半夜三更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符雅正想著要扯個什麼謊話,那邊突然又跑來好幾個男人,有的兵丁打扮,有的平民裝束,都呼道:「程大人,三更天了,是時候再行動了吧?」

那少年聽到這話,臉上的睡意一掃而空,「噌」的跳了起來:「是,多謝你們叫我,我差點兒又睡覺誤事了!」說著,再無暇管符雅,和那幾個男人一起登上城樓去了。

程大人?符雅心中默念著:啊,莫非就是程亦風麼?還以為是個老頭子,原來如此年輕!她咬了咬嘴唇,悄悄地跟在一行人的後麵,來到了城樓上。

登時,夜風獵獵,像刀一樣的割了過來。有砂子迷了她的眼睛,好容易揉了出來,定睛細看——原來城上有很多黑影在靜靜的移動著。許多人已經在箭垛後待命,拉滿了弓,瞄準下麵樾軍的營地。有一點火光自城樓的盡頭亮起,符雅才想要看清楚那邊是什麼事,忽然,所有的箭垛都亮了起來,火箭嗖嗖射往城下。城外立時響起了一片擾攘之聲。然而那騷亂聲頃刻就被更吵鬧的鼓聲掩蓋了——那鼓聲從城外的樹林裡傳出來,驚起無數棲息的鳥兒,呱呱亂嚷,仿佛有伏兵正從樹林裡沖出。

簡直神奇了!符雅驚愕地:這是怎麼做到的呢?

外頭的樾軍有的出於憤怒,開始徒勞的向城上放箭反擊。雖然那些箭矢隻是強弩之末,但還是聽見有人叫道:「大家隱蔽!不要受傷!」

認出這就是程亦風的聲音,符雅一邊趕緊閃身躲在一個碉堡的後麵,一邊循聲望去,果然就見到了——和方才那個瞌睡少年完全不同,這人看起來充滿了力量——雖然個子不高,身形也不健壯,動作更稱不上矯捷,但在亂箭之中,他一忽兒跑向這個箭垛,一忽兒沖向那個碉堡,給人的印象是,哪怕他隻有一分力氣,也要把重擔挑起,死而無憾。符雅就這樣看呆了:以前讀書,覺得《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十分豪邁的,今日卻覺得《論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更有英雄的氣概。這個少年探花,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啊?

城下的還擊過了好一陣才停住。有人去問程亦風道:「大人,咱們是不是趁熱打鐵,就沖出去殺幾個樾寇?」

程亦風搖搖頭:「不。咱們這幾日都是這樣真真假假的。他們已經提高了警惕,如果我們再貿然出城去,恐怕白白損失人手而已。他們既然把這根弦繃得緊緊的,咱們就幫他們再繃緊一些——隔半個時辰就嚇他們一嚇,讓他們睡不好覺。」

眾人都稱好。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大敵壓境之時挺身而出的文弱書生,已經成為一個神明一樣的存在。尤其,連日來幾乎不失一兵一卒就攪得樾軍陣腳大亂。隻要是跟著他,就有希望。大家臉上的表情都這樣明白地寫著。

符雅就躲在那裡繼續看。程亦風有時觀望,有時和人商議,有時直接下命令。或隔一炷香,或隔半個時辰,大大小小的攻擊重復了好幾次。直到天邊露出一絲曙色。程亦風這才下令道:「今日到此為止,大家辛苦了!」

眾人「嘩」地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丟弓的,棄箭的,三三兩兩下城休息去了。程亦風也顯得疲倦萬分,走路都腳步不穩。不過他卻沒有就地躺下睡覺,反而尋尋覓覓不知在找什麼。符雅仔細看,見他一時在這裡瞧瞧,一時在那裡望望,後來拎起一個茶壺來,對嘴倒了倒,嘆聲:「原來空了,難怪丟在這裡!」

他在找水喝啊!符雅恍然大悟——這一夜都不曾休息過,一定又累又餓還口乾舌燥。當下也幫著四下裡尋找,可巧就在自己藏身的碉堡看到一個破瓦罐,裡麵還有半罐水。她趕緊如獲至寶地捧著,送到程亦風的跟前。

「唔,好,謝謝……」程亦風光看到水了,對於送水的人連瞥都沒有瞥一眼,搶過來一口氣喝盡,拿袖子抹抹嘴,很滿足的樣子。接著,就靠城垛坐下:「嗯,我睏死了,讓我睡一會兒。群玉院的姑娘們來了,再叫醒我。」

群玉院?符雅從沒聽過這個名字,待要問,程亦風卻已經睡著了——全然不管城下樾寇的軍隊,酣然入夢,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這個人也真有意思,符雅想。左右什麼群玉院,來的話自然會上城來,我也會看到。到時候再叫醒他吧。發覺自己竟然能在著空城計中出一份力,小姑娘心裡難以抑製的起了些得意之情。

不時,果然就有人上城來了。卻不是群玉院,而是朝陽和一眾宮女送食物前來。「符雅!」朝陽驚喜地叫道,「我還說怎麼一大早就不見你,原來你先到了——士兵呢?都在哪裡?」

「都睡覺去了。」符雅回答,又指了指程亦風:「這位就是程大人。」

好些宮女隻聽過程亦風的名字,沒見過他廬山真麵目,紛紛探頭去望。見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年書生,不由都緋紅了臉,彼此竊竊不止。朝陽道:「程大人就這樣在城上睡著了?這裡風大,萬一著涼了怎麼辦?」便解下自己的披風來:「符雅,你去給他蓋上。」

符雅應聲「是」,接過了披風來,才要給程亦風蓋上,卻猛聽得城下一聲暴喝:「楚國那縮頭烏龜守將,不要再虛張聲勢了,有膽就開城門,大家光明正大的決一勝負!」

這聲音如同炸雷,城上的諸位女子有些被嚇得當場哭了起來。可偏偏程亦風兀自酣睡,好像什麼也聽不見。朝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問符雅「怎麼辦」。符雅壯著膽子朝城下看了看,隻見樾軍那叫戰的將領一張黑臉,是個狗熊般壯實的人物,心裡也不由一抖,忙推著程亦風道:「大人,大人快醒醒!」然而程亦風睡死了似的,完全聽不到。符雅額頭上急出了一層汗,最終還是急中生智:「大人,群玉院的人來了!」

這一聲果然管用,程亦風立刻醒了過來:「什……什麼?這麼早?我還……沒睡醒……」

符雅又道:「大人,不早了,樾軍在下麵叫戰呢!」

程亦風一骨碌爬了起來,一望城下,可不是如此。他趕緊捶了捶腦門,讓自己清醒過來。但口中卻道:「你們一大早吵嚷什麼?誰有功夫跟你們決一死戰?昨天夜裡還沒打夠麼?吵吵嚷嚷,害我都不盡興!我看你們昨夜也一宿沒睡,不如現在去睡,待我喝夠了,再來找你們決戰!」說時,指著一個宮女嚷嚷道:「小紅,你彈琴——咦,你怎麼沒有帶琴?啊,沒關係,你們聽我唱!」便取了一張弓來,以手撥弦,「錚錚」為樂,自己唱道:「暮暮朝朝醉復歌,世人嬉笑又如何?日月每從肩上過,功名利祿空折磨。美人鬢邊生霜色……美人!美人!」喚著的時候,竟將朝陽一把摟了過去,哈哈大笑地接著唱道:「美人鬢邊生霜色,應悔當初高難和!早知豆蔻年華短,不該費心白張羅!」

「他娘的!」下麵那樾軍將領怒不可遏,放箭射來,但程亦風已經縮回城裡,他根本就打不著。況那些休憩的士兵也有被驚醒的,紛紛回到原來的崗位,居高臨下,樾人占不了什麼便宜。

陪著朝陽來的宮女,見到公主被這個瘋瘋癲癲的書生抱住,一時全嚇傻了。符雅本來也隻是驚愕,但聽到程亦風的歌謠,又不由被吸引:唱的隻不過是市井的大白話,但有別有一番韻味,尤其配著弓弦的粗曠之聲,仿佛看破俗世,笑傲紅塵一般。她便在心中默默的記誦,又想:我也該去看韻譜,學寫詩了吧?等這戰爭結束之後……

正神遊萬裡的時候,忽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轉頭一看,原來是素雲。本來蒼白的臉因為吹了風顯出潮紅來,眼睛紅紅的,好像才哭過的樣子。符雅忙道:「怎麼了?」

素雲道:「我早上醒過來,既不見姐姐,也不見你。我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

符雅道:「公主怎麼會這樣想呢?你姐姐最疼愛的就是你,而我是你的奴才,更加不敢拋棄主子。」

素雲扁了扁嘴:「娘也是最疼我的人,還不是丟下我死了?我那天說不理你,是隨便說說的,結果……你就好多天都沒有來看我!」講著講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符雅趕緊幫她擦了:「你看,你姐姐不是好好兒的在那裡?我也沒有走——這兩天,原是我娘病了,我自己魂不守舍的。當然,也是怕公主你還生我的氣。既然你不生氣了,我自然還陪著公主。」

聽了這話,素雲才又破涕為笑。旁邊帶她來的那個宮女道:「阿彌陀佛,她一早晨都快把眼睛哭瞎了。我想左右她哭壞了身子,我也要死,帶她出來大不了也就是被皇後打死,才領了她來找朝陽公主。幸虧你把她哄住!」

符雅笑了笑,看素雲月要裡掛著個荷包,知道裡麵放著韓國夫人留給她的小藥瓶,內中是「八珍益氣丸」,可以補中養血。於是就道:「你這樣趕過來,怕是著了風,一回如果頭疼發熱,就麻煩了,趕緊把這藥丸吃一粒吧。」

素雲乖巧地點點頭,宮女就從大夥兒帶來的食物中找了水來,餵她吃了藥。因那水冷,她先還有兩聲咳嗽,符雅就輕輕的拍著她的背。素雲依戀地靠在這名為伴讀,卻好像自己另一個姐姐的少女懷裡,輕輕的說道:「符雅姐姐,我最喜歡你了,你以後都要和我一起。」

那邊城上「歌舞升平」也不知道有多久,程亦風嗓子都啞了。忽然聽有人道:「大人,樾軍好像撤軍了!」大家聞言,都向城下眺望,果然看到樾軍騎兵、步兵正井然有序的調頭向後。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大人,這……」

「小心有詐!」程亦風低聲道,又高呼:「來,來,來,酒在哪裡?我們繼續尋歡作樂!有道是人生苦短,快樂時少憂時多,大家何必拘束?一起來喝!」又胡天胡地的鬧了近一個時辰,下麵的樾軍已經撤得隻剩煙塵。

「大人,他們真的跑了!」有人欣喜的叫道,「被咱們嚇跑了!」

登時,城上沸騰了起來。有喜極而泣的,有歡呼雀躍的,還有指著樾軍的去路破口大罵的,連日來的擔驚受怕統統化為瞬間的發泄。符雅也是欣喜,一邊要向素雲解釋發生了什麼事,一邊還注意這程亦風——這位挽救了涼城的少年英雄卻連半分歡喜的意思都沒有,恍恍惚惚如在夢裡,踉蹌兩步,一跤跌到,朝陽自然也跟著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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