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果沒有如果(二)(2 / 2)
教室裡隻剩下她一人,窗外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時間到了,最後一排同學收卷吧。」
「叮鈴鈴,叮鈴鈴……」
最後一遍靜校鈴響起,剛剛還安靜的班級瞬間炸開鍋。
「我去最後一道大題我就差算出最後結果了!」
「第二道大題老林上課好像講過原題。」
舒白無暇顧及周圍人的閒聊,快速收拾好東西腳底生風似的下了樓。
她邊走邊瞥手表,直到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腳步才漸漸放慢。
從大院搬走以後,於子夏總是一個人走路回家,沒有人等她,也沒有人騎車帶她。
隔了很久她才知道,回憶裡那段僅有昏暗路燈照射的空曠小路,曾有人默默無言風雨不停地陪她走過。
「阿嚏,阿嚏……」
「一百歲,二百歲……」
葉夢華連打好幾個噴嚏,用手蹭了蹭鼻子。「靠,我最討厭飄柳絮了!」
「出門之前讓你戴口罩你不戴啊,怪誰。」
「最近天氣這麼悶,我還戴口罩,多捂得慌啊。」葉夢華白了葉夢實一眼,又抬頭去看天空。「我看今天這天兒也不怎麼樣,看樣子像要下雨,石頭,你帶著傘呢嗎?」
「帶著呢,我沒你那麼笨。」
「臭小子,你皮又癢癢了是吧?給我站住!」
舒白拉開書包拉鏈,確認書包裡有傘才重新拉上。
「走啦白哥!」
「來了!」
暮春四月,天氣本該溫暖舒適,這幾天卻偏偏熱得像五六月的天,又悶又潮。
烏雲被揉成團,聚在窗外久久不肯退散。
正確結果遲遲演算不出來,於子夏心中莫名有些躁動不安。
忽然,李莫成闖進教室,跟坐在講台上的老師說了幾句話,而後麵色凝重地走向她。「於子夏同學,出來一下。」
「小夏,你媽媽她,現在在醫院,可能,沒多長時間了。」
天氣預報裡本沒有雷電預警,於子夏卻在這一刻切切實實感受到了晴天霹靂。
「不是,李老師你和我開玩笑呢吧,我媽她身體健康得很,怎麼會,突然,突然出事呢。」
她隻能看見李莫成的嘴一張一合,但她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不可能,不可能。」
沖動超過了理智,平時連跑八百都成問題的於子夏瘋了一樣飛奔在校園裡。
「哎!哪個班的?請假條呢?」
李莫成跟在身後跑得氣喘籲籲,一把攔過保安。「您好,我是任教高二老師李莫成,剛才那個同學是我的學生,她出了什麼事我擔著,麻煩您放她出去。」
「啊,行,走吧走吧,你留下登記表格。」
「哦好好好。」李莫成一邊等著填表格一邊朝於子夏大喊。「在縣人民醫院三樓!」
於子夏不管不顧跑了一路,鞋帶開了都沒有注意。
「不長眼睛啊?沒看見車啊!」
「對不起對不起。」
「哎呦,怎麼往人身上撞啊!」
「對不起對不起。」
「媽媽,那個姐姐把我的豬豬氣球撞飛了,嗚嗚嗚。」
「別哭了寶貝,媽媽一會兒再給你買一個好不好呀?」
「對不起對不起。」
等到她終於筋疲力盡來到醫院時,看見了這一輩子都會深深刻印在心底忘不掉的一幕。
「你說這人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突然頭朝下栽過去了。」
「誰說不是呢,這就是命啊。」
旁邊的工友看見了於子夏,用胳膊懟了懟旁邊示意。
「小夏來啦?」
因為劇烈運動,於子夏的心髒劇烈跳動,仿佛快要跳出身體。
「林阿姨,徐阿姨好。」
「啊好好好。」
兩人見勢退到一邊,於子夏拖著身體緩緩走到醫用轉運推車前,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白布之下,是那張她從小到大最熟悉的麵容。
「下午我們正乾著活呢,你媽她突然就暈倒了,一點征兆都沒有,我們開始還以為是天氣太熱不舒服,後來發現不對勁就打了120,醫生說是腦乾出血,來的時候已經錯過最佳救治時間了。」
所有的眼淚都已經在來的路上流乾了,於子夏跪在推車旁,腦袋像白紙一樣空白。
醫院蒼白的燈光照射在頭頂,小手拉著大手,溫度卻無法傳過一點點。
對不起,對不起。
李莫成幫她向學校請了三天的假,用來處理劉萍的後事。
於子夏不知從何下手,靜靜在客廳呆坐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沒有任何生氣的木偶。
從朝陽初升,一直坐到黃昏夕陽。
窗外傳來孩童放學歸來的嬉鬧聲,一整天滴水未進的她終於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媽,今天幼兒園老師誇我啦,還給我貼了小紅花,你看!」
「你一出來媽媽就看見啦!我們夏夏真棒。」
「媽媽,老師今天上課講了宇航員,好厲害,夏夏以後也要當宇航員!」
「好!我們夏夏這麼厲害,媽媽相信你好好學習未來一定可以當宇航員的!」
幼時短暫不連續的記憶,洪水一般來勢洶洶地侵襲著她的大腦。
她顫顫巍巍地走向劉萍的臥室,打開了門。
十六歲的她抱著枕頭,有些扭捏的站在床邊。
「怎麼了夏夏?」
「外麵打雷,我。」
隻見劉萍笑著掀開被子,「這麼大人了打雷還不敢自己睡呀?」
「我,我就是要和您一起睡。」
「好好好,媽媽的好閨女,八十歲想和媽媽睡一個被窩都行。」
於子夏用手抹了抹眼淚,吸吸鼻子去收拾衣櫃。
劉萍衣櫃裡沒有幾件衣服,除了一些工作服,像樣的衣服隻有寥寥可數幾件,都是出席家長會演講時候會穿的。在她印象裡,這幾件衣服從小看到大。
她強忍淚意,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編織箱裡。
「你這衣服不能這麼疊,久了會留折痕的。」
「那應該要怎麼疊?」
「這樣,你看啊,先這樣在這裡對折一下,再這樣對折一下,最後再這麼一疊,就好啦。」
她帶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教她怎樣吃飯,教她怎樣走路,教她怎樣說話……教她方方麵麵,卻唯獨沒有教她怎樣好好告別。
於子夏重新整理狀態,推開了自己臥室的門。
這一次,她又看見了八個月之前的自己。
「你看看你這個屋子,亂得和豬窩一樣,哪裡有女孩子樣子?」
「隻是暫時這麼亂嘛,而且我覺得還好吧。」
「還好?反正小豬不嫌豬窩亂是吧。」
「嘻嘻,我一會兒寫完卷子立馬收拾。」
她伸手去拉衣櫃的門,卻發現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四排手織毛衣。
從小到大,每年冬天劉萍都會親手織兩件毛衣。這裡兩排是以前舊的,另兩排是新的,大大小小足足有五十件毛衣。
「媽,你織的毛衣真舒服,我一定穿到老。」
「還穿到老,你不長啦?你放心吧,最起碼你嫁出去之前,每年毛衣媽都給你備齊活。」
「老媽萬歲!」
「萬歲那不成老妖怪啦?」
「那也萬歲,咱倆都活那麼久,我要一直當您女兒。」
「好,咱們倆都活成妖怪,老妖怪和小妖怪!哈哈哈!」
「哈哈!」
年少時尚能口無遮攔地表達,隨著年齡增長反而變得唯唯諾諾沉默寡言,十四歲之後,她好像很少和劉萍這樣嘻嘻哈哈了。
「媽,學校今天,讓交校服錢。」
「好。」
「媽,老師在收書本費。」
「好。」
在她的記憶裡,劉萍好像從未說過不字。對於她,她總是有求必應。
以前身邊有同學喜歡看《哆啦A夢》,對於她來說,劉萍就是她的哆啦A夢。
如果真的有時光機,她想穿梭回去,好好抱一抱那個總喜歡把什麼事都攔在自己身上的姑娘。
收拾完畢,於子夏站在客廳裡,環視了一圈這個小小的兩居室。這些小小的屋子,承載著遠比本身大無數倍的回憶。
那扇不願打開的門最後還是被打開,再不願說再見卻還是要轉身離開。
有些離別,它悄無聲息,直到很久以後你回頭看,終於明白這才是真正的離別。
而你,甚至連一句再見都來不及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