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隻如初見(1 / 2)
近日族中頻傳,司掌日月更迭的常羲上神放出風聲,要撂挑子不乾了。
此事鬧得人心惶惶,族中老小每日都擔憂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但這傳言就常羲本人來說,其實不過隨口一句氣話。
她這年紀,換作凡人的壽數,是正正當的豆蔻年華,可瞧瞧她每日做的事,掰著指頭數時辰,要不就是在荒澤洗月亮。
那月亮都快被刷禿嚕皮了,也不知道到底髒在哪裡?
洗煩了,就嘟囔了一句。
但族裡人怕她真不想做這上神了,便來勸她暫且擱下手裡的事兒,出去透透氣。
她自打降生就沒離開過九嶷山,透口氣,也隻是沿著山道走遠些。
說到底,同飯後散步差不離。
隻是這一回,她樂得走遠些。
天光朗朗,蒼梧崖上的玉鳴花開得比往年都要好,煙霞一般簇著,隨風輕曳,站在崖下,似乎就能聞到醉人的花香。
四海都道,九嶷蒼梧,鍾靈毓秀,雖不似昆侖巍峨壯麗,但峰巒疊嶂,幽邃清奇,立於高崖之上,可觀蒼梧之野,峰秀溪明,羅岩之下,岫壑負阻,崇山峻嶺間,山花欲燃,傳聞乃父神誕世,分海開天之處。
神族還未分封之時,便隨上神常羲,久居朱明山。
九嶷山脈綿延千裡,須得翻過兩座山頭,才能望見最南邊的蒼梧崖。
常羲既為上神,又是神族之長,無事極少離開朱明山,多年前曾途徑蒼梧崖,望見崖下一道深淵,狹壑貫穿南北,今日故地重遊,竟又寬了不少。
赤水北接昆侖,南至蒼梧,從崖下滾滾而過,聽聞江水最深處,可抵深海。
出來前,常羲覺著是有幾分雀躍歡喜的,但當真漫無目的地走到赤水畔,又不知能做些什麼。
世人羨艷的風景,也都看厭了,尋思有沒有點新鮮的……
她坐在山石上,從赤水這頭望到那頭,冷不丁瞧見對岸站著一人。
朱明山的神族是斷然不會到蒼梧崖來的,九嶷山之南,無事不經,早已是不成文的規矩,她起初吃了一驚,道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往這邊來,細看卻又覺麵生。
赤水岸勁風獵獵,那道人影似荒煙蔓草間一抹洇開的墨,是瘦削的,挺拔高挑,她慶幸自己眼神兒還算不錯,隔得這樣遠還能看到那人衣擺上繡著的栩栩流雲。
一頭烏發斜束在肩頭,天青的長綾如河岸長柳,輕盈地翻飛著。
隻可惜戴著一張玄青的麵具,整張臉都給遮住了,看不清麵容。
天地間,隻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瞧著竟有幾分淒楚蒼涼的意味。
常羲不覺看出了神,那人在河邊站了一會兒,突然徑直朝水中走去。
赤水如黃泉,不浮寸羽,從前就淹死過不少仙靈。
她頓然色變,霍然躍起,朝著對岸掠去。
「別跳!!」
半空一聲疾呼,已經一腳埋進水中的男子似是被嚇了一跳,茫然地抬起頭。
天光明亮,照見麵具下一雙琥珀色的眼瞳,粼粼波光裡,似萬海星夜。
常羲怔愣了一瞬,靈氣走岔,腳下驟風忽起,她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隻聽得噗通一聲,水花濺起丈高,冰冷的赤水糊在臉上。
水聲喧囂,這陣沉默卻顯得尤為尷尬。
常羲私以為,一個上神從天上掉下來這件事,已經足夠丟臉,然更為丟臉的是——她現在屁股底下還坐著一個人。
「咳咳咳!……」男子猛嗆了一口水,錯愕地從水中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個顯然還沒從僵硬中回過神來的人,「那個……姑娘你能不能先起來,我喘不上氣了……」
「啊,哦哦哦!……」常羲忙不迭地起身,順勢把他也從水裡拉起來,「……你沒事吧?我看你剛剛想跳河,有什麼想不開的說出來我一起開……啊不是,一起解決。」
男子看著自己濕透的衣衫,幾度欲言又止。
「……我沒想跳河。」
「……」
他指了指衣擺上一塊泥巴,「就想清洗一下。」
「……」常羲打成神以來,今日頭一回想就地鑿個縫兒鑽進去。
男子看向她,又忽然避開視線,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你衣裳都濕了,還是趕緊回去換一身吧,這樣……不妥。」
常羲低頭瞧了眼自己,確然都濕透了,春衫輕薄,透出了一點裡衣,但也不至於有什麼不該看的。
但眼前的人已經非常自覺地背過身去,好像方才那一眼,跟被火燎著了似的,仔細看看,耳根都紅得快滴血了。
神族不拘小節,常羲平日裡剛睡醒,袍子都不披一件就敢在朱明山各處晃悠,自是不甚在意的,這人居然比她著急,反倒覺得怪有意思的。
其實一個淨水咒就能解決的事,她想了想,還是散去了指尖的法術,盈盈一笑:「我家離得遠,回去得翻兩座山呢。」
男子一愣,仍不敢回頭,為難地撓了撓頭:「兩座山啊……」
「是啊,一路春寒料峭,會凍著的。」常羲眉頭緊鎖,嘴角卻在抽搐。
他權衡良久,磕磕巴巴道:「我……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有幾件沒穿過的衣裳,姑娘若是不棄……」
「好啊!」毫不猶豫的答復。
「……」
兩個人都是濕漉漉的,男子想了一會兒,解下發帶來,將一頭遞到身後。
「山路不好走,牽著這個吧。」
碎玉般的聲音,很是溫柔。
常羲看著眼前的天青色發帶,忍著笑抓住這頭。
「嗯,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上了岸,沿著赤水下遊走,此處的路常羲確實不熟,山間拐了幾個彎兒,便到了峽穀裡。
「這是什麼地方?」她望著沿途盛放的白色荼蘼花,蹙了蹙眉。
荼蘼花,花香是醉人的,但修為若是不足,極容易被拉入幻境中。
走在前頭的人有意放慢腳步,好讓她濕了鞋也不至於太難走。
常羲其實覺著無所謂,但偶爾被人體貼一回,好像也不錯的樣子。
「蒼梧淵……聽說過嗎?」他似有些不安。
常羲暗自訝異,蒼梧淵這個地方,在九嶷山算是禁地了,雖不知為何而禁,但神族一律不得擅入。
她望見抓著發帶另一頭的手,捏得很緊,於是沉默幾許,笑了笑:「……沒聽說過。」
聞言,那手稍稍鬆開了些。
「我住在這,好些年了。」他道。
穿過最狹隘的穀頸,穀中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逼仄,芳草青碧,花樹葳蕤,成片的玉鳴花,像雲霞般開了一路。
路的盡頭,是一座小石屋,較之她的在朱明山的宮殿,可能也就耳房大小。
但牆壁上爬滿了紫藤,籬笆上的朝顏花也開得熱鬧。
傳聞中陰詭多變的蒼梧淵,倒像是座人間小瑤池。
鳥鳴蟲聲,泉眼清澈,幾個小泥偶在牆頭爭執打鬧,撲麵而來的,是人間隨處可見的喜怒哀樂。
常羲看呆了眼:「我以為蒼梧崖上那株,就是世間最後的琅玕樹了……」
男子停下來,微微側目,望向這熙攘的景象:「我試著種了幾株,沒想到活了,過了幾年,就在這長成了一片。」
他仍禮貌地側著視線,天光照下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如珠玉一般瑩瑩生輝,讓人不由得去好奇,那張玄青的麵具下到底是怎樣一張臉。
「你喜歡玉鳴花?」
常羲唔了一唔:「挺喜歡的。」
「那你以後若有閒暇,可以到這裡來看,我閒著……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這,隨時可以招待。」他將她帶進屋,屋中陳設也簡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裡屋擱著一張石床,還有兩個櫃子,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了。
他去裡頭翻出一套乾淨衣裳來,給她放在桌上。
「我這沒什麼衣裳,這身是新的,可能有些大,用月要帶束一下吧。」
常羲提起外裳看了看,竟是上好的絲料,做工也精細,九嶷山養不出桑蠶,連朱明山都找不出這樣好的衣裳。
她默然幾許,沒有追問太多,脫下淌水的外袍。
「哎哎哎!姑娘!……」男子手忙腳亂地捂住眼睛,溫柔中帶一絲羞赧的聲音,配上這張陰森的鬼麵,說不出的滑稽,「我我我先出去了!……」
他幾乎是倉皇而逃,臨走又轉回來,給她帶上門。
常羲噗地笑出了聲:「傻子似的……」
她一手捧著他找來的衣裳,一手掐訣,眨眼間便換好了。
拉門出去,風中的玉鳴花迎麵而來,馨香怡人。
她望見那人站在花樹下,正在給自己束發,煙霞色的花瓣落在他披散的發上,肩頭,落在那流雲朵朵的衣擺上,再滑進腳邊潺潺而過的小溪流裡,湍急的歲月仿佛也在那雙眼裡慢下來。
他留意到動靜,抬眸望向她,眼底是有笑意的。
「姑娘這就換好了?」
衣擺寬大,她須得提著步出,天青色的罩紗走進陽光下,像是在發光。
樹下不知何時多了兩個石凳子,他坐一個,給她留了一個。
她的頭發還是濕的,濕漉漉地滴著水,將簪發的玉釵一摘,便都披散下來。
「你這樣會受寒的……」他忍不住提醒。
「不礙事,我不太生病的。」她不是很在意這種細節,散著發,在太陽底下曬。
但身旁的人已經拿出棉布來,走到她身後,幫她擦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