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2)

加入書籤

「所以,經濟改革一定要有一個總體構思。既講大優勢和小優勢,也講避小短和避大短,對吧?」「對!」「時間不早了,今天就暫時先談到這兒吧?」那個斯文的女聲認真地說,「剛才分給各人的題目,假如沒有意見,就分頭去寫,三周後交文章,再討論。」「可是……」有人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們做這些到底有多大用處呢?我自己也懷疑。我妹妹就總挖苦我,咱們這麼辛辛苦苦,爭得口乾舌燥,怕是等不到『四化』,自己就先『化』了……

屋子裡頓時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了。芩芩隻恨自己看不到他們的神情。

「是啊,很困難……」她聽到曾儲也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周圍的人不理解,我們自己的力量也很弱……但不管怎樣,我認為重要的不在於生活對我的態度怎樣,而在於我對生活的態度……」芩芩拽緊了圍巾……傾倒的牆、灌風的窗子、冰柱、白霜、凍土豆……重要的卻不是它們對你,而是你對它們;嗬,你!你真是一個謎!

「喲,忘了,開水該平鍋了吧!」那個尖細的嗓音叫道,一聲沉重的地板咋咋響,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差點撞在芩芩身上。

「芩姐!」他忽然沖芩芩喊。

芩芩愣住了。這不是「海獅」嗎?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你,怎麼也……」海獅疑惑不解地問,「你認識曾儲?」芩芩不置可否地「啊」了一聲,說:「你呢?」「來聽聽……祥哥那兒熱鬧是熱鬧,到底沒這兒有意思。」海獅直言不諱地說,「進去呀!」「我……」「誰?」曾儲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大概他還不能下地。

「走哇!」海獅拉了她一下。

她滿臉通紅地出現在門口。撲過她眼簾的,首先是他額頭上纏的繃帶,還滲著血跡。他靠在炕頭上,蓋著一床薄薄的灰毯子,屋裡裝滿了人,除了人以外就是亂七八糟一堆又一堆的書……

「是你」她聽見他輕輕問了一句,聲音是驚訝的。當然,他沒有想到她會來,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她站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

屋裡的人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踮起腳尖悄悄退了出去。她看見他們中間有的人月匈前別著白色的校徽,有的人穿著工作服,都背著沉甸甸的書包……

有一個人走到外麵又回轉來趴在曾儲耳邊輕輕說:「那件事你放心,我們已經把你的材料直接交給報社總編了,也許市委調查組的人明天就到這兒來找你……好好休息。」「沒事!」他有力地伸了伸胳膊,揮了揮拳頭,「我這人,不那麼容易趴下,可惜拳擊還沒練到家,否則也不會吃這個虧。等開春了,上江沿拜個師傅,哪天再好好收拾那些盡仗勢欺人的渾小子們!」你還會打架嗎?芩芩驚訝地抬眼看了看曾儲,他的胳膊真粗,說不定還會武術呢!看他教訓那些小流氓一定精彩,他不會屈服,一定打得更猛、頑強。芩芩喜歡勇敢的人……

他們走了,屋子裡頓時靜下來。隻有開水壺仍然在爐子上有節奏地響著。

芩芩走到外屋去,在爐子裡添了一鏟煤,把爐蓋蓋上,拎著水壺走進來。她的眼光在桌上搜尋著懷子,卻看見了一隻倒扣的碗。她想把那隻碗拿起來給他倒水。

「嗬,不是。」他笑笑說,「不是這隻。」他側過身從炕裡麵找出一隻搪瓷缸來,搪瓷缸外麵的釉皮已經剝落,隱約可見「上山下鄉」幾個字。

她把滾燙的開水遞到他手上。

「你有這樣的缸子嗎?」他問,似乎有點沒話找話。

「沒有。」芩芩答道。她沒聽懂,再說,也確實沒有。她下鄉時發的紅寶書,足足有六套,卻沒有一隻搪瓷杯子。

「還是有一個好呀。」他沒頭沒腦地說,「什麼東西都盛過,吃過,就什麼都不在乎了。」「你是說……」「隨便打個比方。」他噗噗地吹著那開水,好像再沒有話說。

芩芩抬起眼皮悄悄打量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一鋪城裡不多見的小炕,倒是收拾得光潔整齊。一張蒙著塑料布的方桌,兩隻方凳,一隻大得出奇沒有刷過油漆的書架,書架頂上有一隻草綠色的帆布提箱。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天棚上糊著紙,斑駁的牆壁上沒有任何字畫,隻有一張《世界地圖》,還有一隻舊的小提琴盒。屋角的地上有一副啞鈴、一副羽毛球拍。雖然陳設簡陋,卻可見主人興趣之廣泛。卻都是窮開心,反令人心酸。窗上拉著一塊淡藍的窗簾,像一片藍色的晴空。窗台上擺著許多個瓦盆,長著各種各樣的仙人掌。芩芩再低頭一看,靠窗的地上竟也是仙人掌。有的像一個個捏緊的拳頭,有的像鍾乳石,還有的像小刺蝟,像纏繞的古藤……

「為什麼,不種點花呢?」她問。

「仙人掌,也開花。隻是開花不易,就格外地盼望它,珍惜它……」他說,「我喜歡它,倒是因為它不需要大多的水,也不用照料,生命力總那麼強……」他不再說了,朝牆那邊偏過臉去。

「頭疼,是嗎?」芩芩關切地問。她很想為他做點兒什麼,像那次釘扣子。但她沒說出來,「傷口,有關係嗎?」「沒關係。」他笑了笑、卻咧了一下嘴。

「要不要我幫你做點什麼?」芩芩不好意思地說。她又看見了那隻倒扣的白碗。

「不用了,他們剛才來,下了麵條……」芩芩用一個手指輕輕拭著碗邊上的浮灰。碗已經很舊了,有好幾道細細的裂紋,碗底結著油垢。它究竟為什麼扣著,為什麼。難道它是個古董嗎?再不就是個家器?真奇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也許很疲倦了。可是,也許……也許那天傍晚應該讓你送我回家……

忽然,芩芩的座位下麵發出了一陣□□的響聲。

芩芩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胳膊一伸,那隻碗就「當——」地掉到地上去了。它在地上轉了兩個圈兒,居然沒有破碎,骨碌碌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你……」曾儲突然瞪圓了眼睛,漲紅了臉,「你看多玄,就差一點兒!」他掀開毯子、自己掙紮著走下地來撿碗。他彎著身子到桌子底下扌莫了半天,總算把那隻碗掏出來了、他對著燈光小心翼翼地照了半天,才鬆了口氣,把它又翻過來,如在原來的地方。接著,他坐到坑上又歪著頭打量了半天,好像在鑒別一件什麼稀世珍寶。

芩芩大大地奇怪起來。她萬萬沒想到曾儲竟然會是這樣「小氣」的人。假如是一件玉雕,即使隻磕碰一下,芩芩也會主動道歉的,可這隻是一隻粗瓷碗。一隻碗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去買一個陪你。她賭氣扭過身去看那一排仙人掌。心裡覺得有點失望。

「真對不起。」他忽然說道,一隻手使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沒想到……對你發火……我這個人,好激動……好動感情,改不掉……唉,算了……噢,你生氣了嗎?」「嗯?」芩芩轉過臉來,「沒,沒有。」「剛才,實在不知是怎麼回事。假如你知道這隻碗,你也許……就不會怪我了……讓我為自己辯護一次吧……」他的聲音很低,有點難為清,「一個人常常要做錯事,隨時隨地都可能……」這隻平常的碗還有什麼故事?說真的,假如我沒有無意中把它推到地上去,你是什麼也不會告訴我的。我寧可你對我發脾氣,也要感謝地板上來回竄動的耗子弄出來的那一記響聲的……

他的眼睛望著窗台上的仙人掌,好像看見了童年時追逐奔跑過的樹林和山崗……

「你也許不知道,我並不是東北人,十六歲以前,我一直在蘇北的一個小鎮上。大概是人們說的命不好,我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得病死了。很快來了一個後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待我很不好。每次吃飯,她都在飯桌下用腳跟她的孩子,讓他們快點吃,吃得多些,有好東西也總是偷偷地給他們留起來。起初我不知道,後來她的孩子自己對我說了,我的自尊心就受到了傷害。我每天要去割草來餵鵝,全家的燒柴都歸我一個人到山上去歡,砍了再擔回來,我長到十二歲,還沒有穿過一雙新鞋。但是,我讀書一直很用功。十四歲那年,我考上了縣中,就搬出家到學校裡去住了。那時候隻要考試成績好,就有助學金,我用助學金交學費。每年寒暑假,就出去幫人家做工、背纖、撐船、卸貨、打石子……什麼都乾。學校老師的心腸挺好,每個學期都發給我助學金,這樣我每月吃飯的錢就差不多夠了……嗬,這個開場白太長了,你該厭煩了吧?」「不……」芩芩隻希望他講下去。

「有一年過五一節,同學們都回家了,我無家可回。一個同學沒有路費,我把身上僅有的七毛錢都給了他。偏偏不知什麼人偷走了我的飯菜票,我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而找遍全校,一個認識的同學也沒留校度假,縣城的同學家,我又不願去。我就隻好餓著肚子在教室裡坐著,後來抱著一點僥幸心理翻著自己的抽屜,忽然,從一個本子裡掉出來一個硬幣,我一看是五分錢,真是高興極了。我趕快跑到街上的一個小飯店,用這五分錢買了二兩白米飯,我很餓,恨不得一口都吞到肚子裡去。我吃了兩口,想起飯店裡常常有一個桶裝著不要錢的鹹菜湯,可是找找那桶又沒有。我就端著碗走過去問服務員:大嬸,有清湯沒有?她看了我一眼,指指後院。我走出去一看,後院裡桶倒是有一隻,盛著淚水……我當時又氣又恨,從小沒娘的孩子脾氣總是倔的,不像現在,經過許多年的坎坷,硬是給磨圓了許多。那時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受不了這樣的奚落,盡管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走到那個服務員麵前,『啪』地把一碗飯全扣在桌上了,然後昂著脖子走了出去。我剛剛走出飯店門口,又餓又氣又急就昏倒在地上。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馬路旁邊的一塊石板上,一個老頭端著一碗餛飩守在我的身邊,正一口一口地餵我。他的指甲很長,衣服也很被、很髒。我認得他,他是這一帶的乞丐,是被媳婦從家裡趕出來的……我喝著那一毛錢一碗的餛飩湯,眼淚撲簌簌落在碗裡。我猛地爬起來給他磕了一個頭,把這隻碗夾在懷裡,一邊哭一邊跑了……從此以後,這隻碗就留在我身邊……我常常想,生活大概也是這樣,有壞人也有好人,既不像我們原先想象的那麼好,也不像後來在一度的絕望中認為的那麼壞。人類社會走了幾千年,走到今天,總是在善與惡的搏鬥中交替進行……我忘不了那個乞丐,他教我懂得了生活……」真沒想到一個平平常常的碗裡盛著深奧的哲理,也沒想到你會有那樣淒苦的童年。假如換了一個人會怎麼樣?會讓那一桶泔水把整個世界都看得渾渾沌沌?五分錢一碗白米飯,天哪,你有過這樣的日子,我比你幸福多了。不,也許應該說,你比我幸福。因為你受了那麼多的苦難,還保留了一顆美好的心。你為什麼沒有墮落?沒有沉淪呢?後來你是怎麼活過來的?不要回避我的目光,假如你不討厭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願意在這裡坐到天明……

「後來……」她問。她恍恍惚惚好像跟他來到了那沒有見過的貧瘠的蘇北……

「後來,反正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了。」他戛然止住了話頭,似乎除了這隻碗以外,再不願多說一句。

「你怎麼來了東北?」「也很簡單……到中學二年級那年,我的一個親舅舅,知道了我的境況,就把我接到他這兒來讀書。他是個技術員,大學畢業分配到東北來工作的,在這裡安了家。他教我溜冰。給我買書,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兩年……」他的眼睛裡放出了光彩,卻轉瞬即逝了,「後來就『*****』了……我下了鄉,剛下鄉的第二年,舅舅的工廠就內遷了,離開了哈爾濱。我在農場種了幾年地,工農兵學員當然不夠格,辦返城也沒條件,直到七六年才招工回城。其實在農場乾也不壞,我是想研究國營農場的經營管理的,可是,偏偏和分場長不對勁兒,他千方百計幫我找的門子,讓招工的把我『趕』回城裡了,何況那時,我的先前的女朋友,也催我回城……就是這樣,三分鍾履歷,不是沒什麼好說的嗎?」他說得多麼輕鬆、自在。十年的辛酸,都在輕輕一笑中煙消雲散了。

「那你……沒考大學什麼的嗎?」芩芩問。這是她一直憋在心裡的一個疑團。

「嘿嘿,」他笑起來,「我這人大概生來倒黴。七七年、七八年兩年招生我還關著,沒趕上。去年是最後一年,頭兩天考得還挺順利,第三天一大早出門,一邊騎車一邊還在背題兒,沒留神撞上了一個老太太,坐在馬路上起不來了。想溜掉吧,到底兒不忍心,於是,送她上醫院。等完了事再趕去考場,打下課鈴了……」芩芩緊緊咬著嘴唇,許久沒作聲。在她的生活裡,還沒有見過曾儲這樣的人。沒有!傅雲祥是一個走運的人,而他,卻是一個不走運的人。她真要為他的不幸痛哭、吶喊、憤怒地呼籲。生活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每一個「契機」,不公平地分配給人,造成了社會的「內分泌紊亂」。而他,一個嘗過人世間冷遇的人,竟然還對生活抱著這樣的熱情。如果不是芩芩親眼見到,她一定會以為這是小說……

夜很靜了,遠處火車汽笛的鳴叫隱隱傳來。時間很晚了,你該走了。為什麼還不願走?你心裡不是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嗎?他吃過那麼多苦,一定什麼樣的重負都能承擔。告訴他吧,他會告訴你今後的路怎麼走……

他伸手抓過桌上的鬧鍾,哢哢地上弦。他在提醒你該走了。他很疲倦了,頭上的繃帶還滲著血。可他那雙烏黑的眼睛裡沒有愁容。難道在這雙眼睛裡,生活給予他所有的憂患都在一片寬廣的視野裡化作了遠方的希冀;「真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他把鬧鍾放在桌上,「你對經濟問題感興趣嗎?假如……」「不!」芩芩站起來,「你真是個傻瓜!」她想喊,「我對什麼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隻是你,你!你是一個謎,我要把你解開!就為了你告訴我那棵樹的價值,我也要給你講故事,講一個照相館的故事、一個餛飩店的故事、一個集市貿易的故事、一個……算了吧,我算什麼?我那一切一切的悲哀、一切一切的痛苦加起來的總和,還裝不滿你的一隻碗。我還有什麼值得訴說的憂傷呢?人們總以為自己很苦、很不幸,不停地抱怨、哀嘆……豈知這世上,最不幸的是那些無處可以訴說自己痛苦的人……」「再見!」芩芩低聲說,看著自己錚亮的皮鞋尖,她的聲音顫抖了。

「如果你需要我……」她在心裡無聲地說。嘴唇動了一下,又緊緊抿上了。

門在身後「呀」地關上了。小屋溫暖的燈光,從窄小的窗子裡射出去,在黑暗的小胡同裡閃耀。教堂那巨大的暗影,在晴朗的夜空裡,依然莊嚴肅穆,隻是在那微弱的燈光下,失掉了先前的神秘。

「信念……嗬,信仰……」芩芩對自己說,「無論如何,生活總不應是跪在上帝麵前祈禱和乞求……」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風吹過他的溫柔 重生之全能辣媳 萬重變 閒王追妻太招搖 火影之和泉傳 認識你的第一天 傲嬌鳳凰的飼養指南 十世渡塵者 英魂一鐵甲 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