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1 / 2)
最終徐老頭到底有沒有再給卜算吉日……
鬱容看到聶昕之悄默聲兒回來, 一句相關的話也沒提,心裡自然有了數。
有些好笑, 轉而考慮到, 這男人不過是對契禮過於看重、以至心情激切迫急……心髒不由柔軟了。
便暗想,找個時間他私底下自個兒拜訪一下老大人吧。
提前備好禮物,態度誠懇、語氣委婉些。那位老大人盡管是「老頑童」的脾性, 對年輕小輩的姿態卻是挺慈和的。
至於兄長,大概是板著臉很能嚇唬人,嘴上又不會說好聽的話,堵截人家次數多了,對方不免就嫌煩了。
想是這樣想, 鬱容一時沒能找到合適時機。
在別院歇了腳,第二日包括老大人在內的賓客, 俱數匆匆離開了鳳棲穀, 因著中秋來至,這闔家團聚的節日對大多數人來說,也算是個重要日子。
譬如聶暄啊盤子等,帶著一眾小蘿卜頭, 由著護衛們明裡暗裡各種嚴實的保護,折返回了禁中。
就剩鬱容和他家兄長, 及一隊郎衛, 不緊不慢地登上回雁洲的船舫。
遂發現本該離開了的聖人,竟早他們一步上了船。
這位九五之尊換了一身簡樸的青布衣,臉部做了巧妙的偽裝, 也不知是抹了或黏了什麼東西,麵上多了幾許風霜,緊貼著下頜的山羊胡看不出一絲破綻,整個人一下子就老了五六歲,一看就像在學堂裡教書的老先生。
鬱容默然。
看這架勢,官家又打算微服私訪了?
聖人見到二人,笑著先聲發話,確認了其猜測:「近日頗有些空暇,我一人待在禁中著實寂寞了,便借著佳節之機,跟你們一起去雁洲耍耍。」語畢,硬生生地轉換了語氣,作征詢問,「如何?」
鬱容聽了不由得汗了。
仿佛偌大的皇宮除了官家他就沒第二個人似的,那些後宮妃子、小皇子皇女們,乃至宮人、禁衛,全是假的嗎?
然而人家是天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聶昕之不至於沒眼色到說「不如何」,自是遵循著聖意來,便有條不紊地指揮郎衛們做起了「安保」工作,顯然對聖人這一套作為習以為常了。
鬱容更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意見。
他可沒資格置喙聖人的行事。
唯一擔心的是白龍魚服或易遭危險。
遂憶起當年其帶著盞兒跑去青簾他家了,明麵上也沒看到什麼隨扈……
想是官家在躬親「體察民情」一事上,經驗熟練得很。
船舫悠悠地盪起,順水而下,直往乾江駛去。
鬱容靠窗而坐。
入秋不久,尚有餘暑,江麵的風拂麵吹著,清涼爽適,令人身心倍覺暢快。
他慢條斯理地翻閱著一本書卷,是這個位麵的醫家的一些經典醫案。
讀著、思考著,看到棘手的疑難急症,便掩卷,微閉目在腦海裡作著「模擬」。
幾經思量,頗有所得。
門扉被輕叩了幾下,沉浸在醫案中的鬱容沒多想,頭也不抬道了聲「請進」。
有人走了進來,動靜之間,在其桌對麵坐下。
鬱容這才回過神,下意識地抬目,看見是笑盈盈的聖人,連忙起身,被對方一個手勢阻斷了見禮的舉動。
「坐坐。」聖人溫聲和氣地開了口,「賢婿啊,我有些事想問問你。」
每每聽到「賢婿」,鬱容就覺得頭皮發麻。
猶猶豫豫,到底還是遵從了聖言,他先回了話,再小心坐回座位——
「陛下請說。」
聖人便說了:「聽說你一直幫著匡家製成藥兜售,反響甚為強烈,『小鬱大夫』聲名傳過乾江兩岸……據說現在開起了一個大工坊了?」
鬱容微微一怔,沒想到對方忽然提起這一遭,不由有些想多,難不成自己做了什麼不對的事。
不等他疑惑問出聲,某位天子接著道:「我對那個工坊頗覺好奇,這趟去雁洲,不如請匙兒帶我前往一觀?」
鬱容當然不可能拒絕了。
不過有一點得糾正。
稍事遲疑,他到底直言說道:「匡大東家確實辦起了一個工坊,隻是製藥一事顧慮繁多,當前工坊隻作日用的霜膏、脂油,成藥暫且不在考慮中。」頓了頓又補充,「工坊當前還在造建,人力也需訓練,目前尚未運作起來。」
聖人露出了悟的神情,遂再問:「我想去看看可否方便?」
鬱容回:「倒沒什麼不方便的。」
作為工坊的「技術股東」,他領人進工坊參觀的權限還是大大地有的。
想是,匡大東家若知曉聖人造訪,怕不焚香沐浴,齋戒個數日,再率領匡家上上下下,夾道相迎接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貴客」吧?
事實是官家愛「暗訪」。
不得允許,鬱容不能通知匡英,也免泄露了天子的行蹤,平白惹出禍端來。
聖人聽了他的回答,很是滿意地笑了。
鬱容有些迷糊:搞不懂官家的用意,真的單純是對匡英的工坊好奇嗎?
聖人好似知道其疑慮,問:「可是對我的想法感到好奇?」
鬱容確實好奇,但不好承認,便模棱兩可道:「恕臣侄駑鈍。」
聖人失笑,少刻又出聲:「我且問匙兒,偌大旻國,百姓患病,擔得起醫藥錢者幾何?」
鬱容有些不確定:「三四成?」
聖人微微搖頭:「兩成至多。」
鬱容默了默,仔細回想自個兒遇到的病患。
除卻豪紳富戶或者官吏之家,一般若是鄉裡人,他基本全是收人家送的「土產」聊作藥費。其實站在他的角度,基本是沒什麼「賺頭」的,不至於倒貼藥錢,若無「外快」,糊口沒問題,但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做了「白工」。
便如此,對那些患者來說,「土產」的價值也頗是不菲,有時甚至值當一家幾口過年吃上半月有餘了。
這還是鬱容沒多收、亂收藥費的情況。
同時,雁洲一帶的莊戶,在全旻國也是日子比較過得去的。
這般看來,聖人之言絕非虛誇。
鬱容暗暗嘆了聲。
所謂太平盛世,也不過是國家整體安定,朝政還算清明,盤剝現象相對不算嚴重,百姓勉強吃得飽、穿得暖……更多的,實為強求了。
如此,看不起病、吃不起藥,好像也沒什麼意外的。
遂覺得幾分微妙。
一方麵,他所製的成藥也好,牙膏、麵脂等日用品也罷,暢銷得不得了,賣得再貴,照樣有大把銀子進賬;
另一方麵,便是他選用成本低廉的原藥材所製的成藥,諸如銀翹解毒片,匡萬春堂的定價也不高,真正會買的,仍是那些比八成百姓更富庶的兩成人。
——當然了,照匡大東家的說法,其客戶目標主要就集中在那兩成人身上。
意識到這一點,他好像意會到聖人的心思了。
鬱容憶起天朝史上某些朝代的「醫改」措施,試探道:「陛下是想,建立如……」斟酌了一下下,道,「前朝『別坊』一樣的組織?」
別坊者,是前梁為了讓百姓看得起病,所建立的免費看病兼施藥的機構。
聖人不答反問:「匙兒覺得別坊如何?」
「臣侄隻從舊書稗聞中片麵了解到別坊之一二。」
鬱容沉吟了片刻,到底沒顧忌太多,說:「前梁措置別坊之初衷,無有可置喙之處。
「然則別坊中多屍位素餐者,醫術平庸,醫德更是有瑕,拿假藥充真藥,以次藥替珍藥。
「百姓求醫求藥,往往翻箱倒篋,傾盡了家資,仍是苦求不得。
「可惡可憎,更甚欺世盜名的巫醫。
「以至別坊虛有其名,實則形同擺設,浪擲了秦誌遠大家的一腔酬誌。」
鬱容所提的秦誌遠,是前梁最著名的醫家。
由於其出身頗是優越,彼時前梁腐朽還沒到天昏地暗的程度,便倡導並主持建立了別坊,甚者落實到了各大主要城市。
不想,秦誌遠離世不多久,少了英明的領導者,別坊漸漸成了,某些有背景而不學無術之徒混個官身的地方。
端看職輕官微,卻是「油水」十足。
同時又與巫醫者糾葛不清,引發民怨,提及醫者皆是憤憤。
真正有醫德、有本事的誌者自是看不慣。
有誌者無法「同流合汙」,立誌改變亂局,卻是或遭打壓,或被排擠,終是憤而離去。
久而久之,積蛀蠹藪,贓穢狼藉,別坊「世間無醫、天下無疾」的口號成了一句笑話。
聖人聽罷笑了笑,不作評述,隻問:「若我旻國也建一『別坊』,匙兒可知困阻何在?」
鬱容頓時頭大,讓他說說醫術啊藥物什麼的,侃侃談上幾個晝夜沒問題,可讓他「參政」「議政」……
須知他當年會考,政治勉勉強強才過了及格分。
好罷,政治考分與現在討論的話題,乾係不大。
但官家的問題,確實有些不知怎麼回答……他根本沒想過這方麵的事。
可也不好直說不知道。
鬱容便回顧著別坊失敗的緣由,嘗試作起了總結:「善醫者稀缺,充數祿蠹者太多,政以賄成,不得民心。」
聖人點頭點頭,語氣鼓勵:「還有呢?」
還有啊……
鬱容苦著臉,琢磨了小半天,忽是靈光一閃,抓準了關鍵:「別坊組織龐大,百姓患疾者幾何,財政力有未逮。」
聖人大贊:「匙兒所言甚是!」
鬱容:「……」
合著說了大半天的,官家的意思莫非就是他有心想建個別坊,但錢不夠嗎?
可是跟他說這些有什麼用?
他一個政務小白還能比帝王更厲害麽,乃至想得出啥子妥帖的解決方案?
腐敗如前梁就不提了。
在原來的世界,醫改之艱難,各種矛盾交織,簡直是世界公認之難題好麽!
不對。
鬱容突然想起了,他們不是在說參觀匡家工坊的事嘛,怎麼扯到了「醫改」了?
聖人說:「建別坊之初心可嘉,然則不論人等,一律免除醫藥錢,求百姓無疾患,卻如畫飛雁展頭足,想當然了。」
鬱容不自覺地附和著,他跟官家的想法倒是一致。
聖人繼續言道:「現如今,醫戶愈多,大小藥局與日俱增,百姓求醫求藥各有其法。
「然,貧下者不知凡幾,財物不足,何以尋醫問藥。醫戶、藥局皆需得利,律法雖有明文限定,不得違方詐療,亦不可強奪財物,卻不能杜絕借言推諉不醫者。」
鬱容點頭。
確實,律法規定了醫者不能漫天要價,但是無法強製其必需接治病患。
譬如有些醫戶,一看病人衣衫襤褸肯定付不起醫藥錢,便故說自己不擅長這類病症,建議另請高明,遂閉門謝客。
藥局也是,看人沒錢買藥,說一句藥賣完了,誰能奈何?
聖人還在說:「除卻貧下,另有無所養的老弱,也無安身立命之所。再有道途生病者,離家難歸,常為客店拒停,為此殞命實為可憐。」
聽了官家的滔滔之論,鬱容不由心有觸動,下意識地問:「陛下之意是?」
聖人直道:「我欲立官營醫藥局,下轄安樂廬與安濟坊。」
鬱容眨了眨眼,大概理解官家的理念,但具體的如何操作……
這一回聖人不再吊人胃口了,洋洋灑灑數千言不止,跟他細細說了一通官營醫藥局、安樂廬與安濟坊的組織分工。
官營醫藥局就是仿民間藥局,調動一眾醫戶,設置的類似於現代人民醫院的組織,給普羅大眾看病、合藥。
收費,但費用降至最低,藥錢以成本價算。
同時針對七歲以下的孤兒、六十以上的寡老給予免費待遇,至於貧下者則有大優惠,再如大暑大寒,春溫之際,一年數次免費發放藥品。
所謂安樂廬,就是醫院的住院部,收留諸如道途者等暫時無處可去的病患。
至於安濟坊則是針對無所養的老弱,組織形式與餘長信的福居社有異曲同工之妙。
鬱容忽有所感,喃喃出聲:「福居社……」
聖人問:「匙兒覺得福居社如何?」
鬱容默了默,福居社比他一初預想的情況好不少,但是……
「原來餘社頭是陛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