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雛菊(2 / 2)
知花千秋拿到那張照片時有一瞬間的茫然,他不可能在來往行人中認出月見山春瀧的母親,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是一樣的。
但他還是買下了十五日傍晚到達月見山春瀧家鄉的機票,決定在第二天下午拜訪波之上神宮。
月見山春瀧說他母親會在每個月的那個時候去為他祈福,就算碰不上麵,去走一趟也好。
拜過山門,又在手水舍握杓清洗過雙手,知花千秋避過結伴來參拜的一行人,這才來到了賽錢箱前。
搖響垂鈴,投入五十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事是什麼值得祈求的。
既然如此,那就祈願月見山留下的遺書最後一句成真好了。
畢竟那是他最後的願望。
二拜二拍手,知花千秋最後鞠了一躬,退出了拜殿。
果然是不可能遇到的。
他這麼想著,和踏入神殿的人擦肩而過。
女人打扮年輕時尚,隻是似乎身體不太好,走過來的幾步路上就連著咳嗽兩聲,察覺到他的目光後就友好地笑了笑。
知花千秋點點頭回之一禮,正準備轉頭離去,忽然看到了落在地上的一張紙片。他起初想叫住對方,但回頭見女人已經站在箱前開始參拜,乾脆撿了起來站在門口等她。
相紙很薄,他虛靠在門邊,目光掃過去,辨認不出上麵那人的麵龐,隻感覺年紀很輕。當女人重新走出來,知花千秋就出聲叫住了她。
「咦,」她驚訝道,「你是剛才的……?」
「是,打擾了。」
他笑笑,「您剛才掉了東西。」
對方顯然是個開朗的性格,接過他遞來的照片就拍拍心口道謝起來。
「真是多謝,」她連聲道,「這是我兒子的照片。我就是為他來祈福的,要是丟在這裡反而說不清了。」
知花千秋的神情幾不可見地遲滯了一瞬。
但他還是笑起來,「您這麼年輕,真是看不出來居然有孩子。」
「哎呀,這話說的。」大多數女性總會喜歡這樣的恭維,眼前這位也不例外,她直爽地一揮手,「這已經是很早以前的照片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呢。」
月見山春瀧小他兩歲。
「聽您的意思,他現在不在身邊了?」
「是啊。」
她露出些懷念的神色,「其實就在以前,我也算不上什麼合格的母親,一個月見不到他幾麵。」
知花千秋知道,在這種時候隻要稍稍側頭,作出傾聽的姿勢就好。
「我聽說他在家裡很沉默,他父親又是那種說一不二的性格。可我也阻止不了什麼,於是,等到他有能力照顧自己以後,我就跟他說——」
「離開這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月見山說他是離家出走來到東京的。
「他爸爸發現的時候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但最後好歹是解決了。」她笑得狡黠,「就是那孩子從小怕冷,不知道離開了沖繩習不習慣其他地方的氣候。」
除了暮春和夏天,月見山總是戴著那條說是他母親親手織的灰白圍巾。
「平時也不認得路,以前就說起碼教他辨別方向,結果到最後也沒學會。」
月見山一出家門五十米就不可能找得回去,最後隻好打電話找他求助。
兩人一起出行的時候就會為了避免失散拽著他的衣角,隻是知花千秋現在會忍不住想,那是不是因為他不敢牽自己的手?
「你看我真是。」女人擺擺手一笑,眉眼間還帶著年輕時的元氣十足,「真奇怪,明明平時不喜歡嘮叨這麼多的,怎麼今天就關不住話匣子了。」
「說不定是因為有緣。」
「有緣啊……也可能還有父母心吧。」
她悵然道:「一旦太久沒有音訊,就想著,他住在哪,吃了什麼,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喜歡的人……」
「不過嘛,」她的語氣又積極起來,「人活在世,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他不可能開口。
知花千秋攥緊了那隻撿起照片的手。
他不可能去要那張照片,這樣無法解釋為什麼放著活人在前,反倒去想奪走母親懷念兒子的念想。
而且,又該以怎樣的立場——
知花千秋第一次對他和月見山的關係感到困惑。
這個問題不會再有答案。
「是啊。」
他應聲,帶著記憶中月見山春瀧最後留下的弧度。
「他一定生活得很好。」
*
月見山春瀧死後的第一年零七個月十二天。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那個人。
沖繩一行,知花千秋走遍了整個海島,試圖將所有月見山春瀧見過的風景收入眼中。
他站在海邊的礁石旁,風迎麵而來,刮得人眼角生疼,隻好閉上眼睛想象著學生時代的月見山春瀧會不會也曾在某天傍晚經過這裡。
回過神後他便笑起了自己的想當然,月見山春瀧是統轄這座海島的極道勢力的唯一繼承人,想也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樣去學校上下學。記憶裡,對方是有幾次提及過自己的家庭教師。
再加上路癡的體質,平時待在家裡的時間應該更多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把這裡的一切都刻在記憶裡。
就好像月見山春瀧真的回來過。
實習的店員果然將那盆白雛菊照顧得很好,他在不久後轉正,對花草也懷有著一片赤誠的熱愛,知花千秋有時覺得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花店真正歸屬的那個人的影子。
但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月見山春瀧。
他很久沒有再想起他。
為白雛菊澆水和鬆土似乎也成為了例行公務,當知花千秋某日修剪枝葉時發現自己真的隻是在單純做這件事,他其實不知道該不該鬆一口氣。
花店和他原來的醫院就開在同一條街上,兩點一線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大多時候開車上下班,但偶爾也會有想換換心情的日子。知花千秋站在迷宮般繁復雜亂的新宿地下車站,辨別出往目的地中轉的線路。
穿過一班蜂擁而下的人潮時,在某個瞬間,知花千秋忽然猛地回過了頭。
他有唯一一個站在麵前就知道是誰的人。
那個人曾經拘謹地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抬頭看過來時,他不知怎麼地就知道,對方是常去的那家花店的店主。
後來也是一樣,當他接到電話去那頭說好的地方,總能第一眼看到因為麻煩他特意來找而局促不安的月見山春瀧。對方圍著的圍巾幫他確認了這一點,可他也總覺得能如此不是僅僅隻因為那條圍巾。
剛才那熟悉的感覺絕不會錯,但是他現在隻能看到一片陌生的背影。
知花千秋久久站在原地,直到廣播播報下一班電車即將到站,才轉身離去。
就算軀殼是月見山春瀧的,那裡也沒有他的靈魂。
……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尋找那個虛無縹緲的概念。
*
月見山春瀧死後的第三年整。
是個尋常的晴天。
花店休業,他在前一天給所有人放了兩天假,自己今天也待在了家裡。
經過精心照管的白雛菊今年同樣迎來了花期,細長的花瓣柔軟亮潔,有水珠落在上麵也隻是顫顫悠悠地團出晶瑩的一粒,在光線的折射下將花葉的紋路映得愈加透徹。
它會陪他很久。
比他和月見山春瀧搭檔的兩年更久,也許數倍,也許十數倍。
但無論是哪一者,都要久得多。
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中的剎那,知花千秋忽然感到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
他條件反射地去看,卻沒瞧見上麵有任何傷口。
而刺痛還在如蟻噬般綿延,縱使他攥住手腕也無法阻止它向上竄去。那痛苦流竄的同時也愈加劇烈,直到灌入月匈口,其餘部位的感覺忽然盡數褪去,隻有心髒在一下下地震顫。
是啊。
他明白過來。
原來一開始就隻是那裡在疼而已。
知花千秋趔趄一步,扶著桌沿站穩了身。他大口呼吸,可依然感覺不出自己有汲取到一丁點氧氣。
粘稠的窒息感,就和那盆白雛菊一起揭開他自欺欺人的真相。
他根本沒有放下。
他不需要去懷念月見山春瀧,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就刻進了他的生活。
知花千秋在這時仿佛重新感受到那一日吹拂過的晚風,被吹得乾澀的眼角終於遲來地脹痛。他忍受著那股酸澀,一味地仰起了頭。
白石希空找上門的那一夜前,他其實在考慮是否該讓遺書屋分崩離析。與月見山春瀧無關,他隻是無法接受自己在欺瞞著的真相,又怕對方得知就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樣離去。
月見山春瀧或許在等他回頭,他又何嘗不是在等對方拉住他說一聲不要走?
然後他們就在此之前錯過。
知花千秋就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緩緩滑下,他倚坐在桌邊,鬆開那隻很久以前似乎就從未真正放開過的手。
他的手中空無一物。
宛若大夢方醒。
時至今日,他終於可以承認——
他愛上了月見山春瀧。
在三年前,他死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