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獨立篇】天為誰春-轉之七(2 / 2)
慕容離欲言又止。
「已經很晚了,先睡吧。明日還得早點出發。」執明看出慕容離像是想要說什麼,卻遮掩過去沒讓他說。
正當執明要挑滅燭花時,慕容離忽然道:「陛下既然不願意我去,為何自己還要去呢?」
「阿離……」
「你能不去嗎?」
不能。
執明大為驚異。自從慕容離失憶後,從未有過與他意見相悖而情緒如此激動的時候。所以他不敢立刻就回絕他。可是他倆都知道,秋獵並不隻是打獵那麼簡單,而是在太平無戰亂之年振奮軍威鼓舞士氣之舉。更是對四方的震懾。身為國君是不能不去的。
「陛下,我……」慕容離也意識到自己言語過激,他似乎很矛盾,又很是不甘心。輕咬著下唇一時說不出話。
「阿離別緊張。是朕不好,嚇著了你。」執明趁機撫著他的肩膀將他按在枕上,「朕跟你保證,明日一定平安回來,好嗎?」
慕容離安靜地躺了下來。
「是。」他和緩了聲線,寬慰一般道:「陛下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秋獵那日陽光明麗,隻是秋風稍有些涼。
圍場上旌旗揚揚,文武百官皆至。天權軍清一色的玄甲黑馬。擂鼓鳴金,聲勢好不壯大。執明自從成了天下共主之後終日埋頭於政務,秋獵成了為數不多的可以放鬆的時候。隻是昨夜見慕容離反常之舉,比平日多存了一分警惕。
他打定主意,隻要出獵有所得,立刻早歸。不要讓留在宮中的慕容離擔心。
「陛下,您看——」
執明順著侍衛指的方向看去,見一個白影在前方密林中倏忽閃過。
有人喊道:「陛下,那是白鹿!」
鹿者「祿」也,為祥瑞之兆。白鹿更是罕見。且有傳聞,說鹿滿五百歲開始其毛色變白,才能成為白鹿,是與鳳凰麒麟相媲美的瑞獸。眾臣齊呼:「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陛下洪福,必能得鹿。」
一絲笑意浮上執明的嘴角。
就它了。
執明驅馬去追那道白影。他的馬快,沒過多久護衛們就跟不上他了。前方樹從甚密,岔路又多。白影在林中時隱時現。執明一直緊隨著它,不知不覺到了圍場深處。
他忽然發覺自己迷失了方向。周圍沒有一點人聲,而那白影也不見了。他開始有所警覺,想要按照原路返回去。還沒來得及撥轉馬頭,隻聽得身後轟的一聲,緊接著唰啦數響,竟是路旁一棵合抱粗的樹倒了下來。擋住了他的來路。
此時樹叢中傳來悉嗦響動,那道白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又倏忽一閃,讓他足以看清它白色的皮毛。
一邊是回不去的來路,一邊是伸手可得的獵物。這種情況下,即使明知道前方是陷阱也很難擺脫其誘惑。
執明再追上前,彎弓搭箭。
就在他把弓弦拉滿時,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陛下——」
莫瀾驅馬上前,又喊了一聲:「陛下。」他勒住馬,「前麵叢林太深,您別再往前走了。」
可是執明方才聽到的並不是莫瀾喊他,他問道:「你從哪條路過來的?」
「噢,是這邊。」莫瀾伸手一指。
執明又聽到了先前的那個聲音。他心頭一緊,遂不再理會獵物。朝莫瀾指的方向策馬而去。
莫瀾環顧四周不見人影,正猶豫要不要跟上執明。忽見一身白衣的蓉兒從樹叢中走了出來。「哼,相公就是愛瞎添亂。」
「蓉兒,你膽子也太大了。」莫瀾下馬數落道:「怎麼能自己扮作獵物呢,萬一陛下真的放箭可怎麼辦?」
蓉兒理直氣壯道:「那又怎麼樣,反正我不會受傷的。人家忙了好半天才把陛下引過來。你來搗亂也沒有用,我已經設下了結界,陛下在酉時之前是繞不出這片樹林的。」
「哎呀,那怎麼行?」莫瀾急道:「你快把結界撤掉吧。」
「我不撤。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蓉兒蹙眉看著莫瀾。
莫瀾道:「這還用問麼。你看陛下急成那樣,一定是和阿離有關係。你告訴我,阿離也到這圍場來了嗎?」
蓉兒見他猜得差不多,隻得把實情相告。
莫瀾聽後氣急敗壞,「哎呀,這種事情絕對瞞不過陛下的。」
「怎麼會瞞不過啊?」蓉兒雖然這樣說著,自己也沒了底氣。「難道,難道要讓陛下看著阿離……」
莫瀾道:「聽我的話,先把結界撤掉。若是陛下能趕得及,說不定還有轉機的。」
「那好吧。」蓉兒思索片刻,覺得莫瀾說的在理。總算是撤掉了結界。
「快,咱們這就去找他們。」莫瀾把蓉兒帶上馬,往執明離開的方向追去。
執明在樹林中兜兜轉轉,他一直能聽見許多人說話的聲音。那些聲音離他很遠,遠得不知在何處,卻像是貼在耳鼓上一樣清晰。
王上,您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您真的還活著。天權王揚言說您已經薨逝,卻一直沒人找到屍骨。他趁機滅掉了瑤光,自己做了天下共主。
我等今日是來為王上報仇的。既然王上無恙,何不帶領我等去找天權王尋那滅國之仇,奪回天下共主之位!
王上?
王上,王上您這是?
緊接著十數聲慘叫,撕心裂肺,幾乎把耳鼓震得碎裂。執明下意識地捂住心口,他必須從這裡沖出去,找到那些聲音來的方向才行。
可是無論往哪個方向走,總會繞回原來的地方。那些慘叫聲過後,心口的撕痛感更加劇烈。眼前的一切都被籠罩上一層巨大的陰霾。先前的說話聲又貼在耳鼓上回響起來,但這次隻剩下一個人的聲音。
慕容離,你真的是瘋了。
你是不是又想說他們是亂臣賊子,死有餘辜啊?我告訴你,他們都是我明家的人,都是瑤光的忠臣。之前一直被奸黨迫害,我費盡了心力才把他們找回來的。
瑤光不是沒有忠臣了。可是為什麼會出了你這樣的昏君?我哥哥當年是看走了眼,才會要他們都效忠於你。你成了瑤光王之後隻知道讓大臣互相殘殺,手下才會盡是奸黨作亂。不,你連昏君都算不上。你被那個天權王迷了心竅,連三綱五常都給忘了。你不過是他的一個孌|寵!
嗬嗬,我早跟他們說過,指望你是沒有用的。他們偏就不信,枉送了性命也是活該。
怎麼不說話?啞了嗎?看著他們的屍首做什麼,他們不是剛剛死在你的劍下嗎?你若是心中有愧,那才是天大的笑話了。
你——
好啊,想斬盡殺絕圖個乾淨嗎?可惜我沒能在三年前扼死了你。若不是你突然出現在這兒,我們大事早就成了。我才應該是繼任瑤光大統的人,我才應該是天下共……
「阿離,你在哪兒?」執明急喊道。
說話的聲音消失了,無法再辨別方向。而周圍茂密的樹叢卻向兩邊分開,給他讓出一條道路。
一定是這個方向沒錯。
「駕——」
執明驅馬前行。途中沒有任何遮攔之物,馬兒行的飛快。他這才發現,這是與他方才追逐白鹿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穿過密林,密林後方竟是懸崖絕壁。懸崖旁橫著十餘具屍首,全都身著玄甲,是假扮成天權護衛的刺客。
慕容離背對著他,持劍立在懸崖邊。用來掩飾身份的冪蘺早丟棄在旁。一身紅衣染不知染了多少血。風把他的紅衣揚起來,像一麵決絕的旗幟。他丟下了劍,放眼望向遠方,身子朝懸崖邊傾倒。
「阿離,不可以!」
執明用盡全力跑上前,扯住他的衣服。順勢一帶,將他帶進自己懷中。
千鈞一發。
執明舒了口氣,「阿離,可嚇死我了。」他緊抱著慕容離。還沒來得及慶幸,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慕容離的脖頸上一道自刎留下的血痕。
「阿離,你這是……」執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道傷深及脈管,慕容離的血幾乎已經流盡了。
他在巨大的恐懼之下開始顫抖,斷斷續續的說道:「阿離,不要害怕,不會……一定不會有事的。我,我帶你回去。這就走。」可是他腳下虛軟,完全挪不動步。抱著慕容離一跤坐倒在地。
慕容離眼神渙散。而他好像在看著他,想要跟他說話。
他的喉管已斷,過量失血使他虛弱得嘴唇都無法翳動。可是執明卻能聽見他跟自己說話,那聲音如同貼近耳鼓,和方才一樣。
陛下,對不起。
「阿離,你不要有事。我求你,千萬不要。」 執明的淚水撲簌而下,來不及擦上一擦。
慕容離似乎神誌清明了些,甚至稍微扯動他的衣袖,想要靠他近一點。執明會意,將慕容離扶起來,讓他枕在自己頸窩處。似乎這樣就能把他要說的話聽得更清楚一些。
陛下,這些人原本並不是壞人,我知道。可是他們被蠱惑,已經沒法再回頭了。所以我下了手。請你不要怪罪他們,好嗎?
「好,我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我對不住他們,對不住瑤光的子民。我更對不住你。這些年你失去了很多,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可你一直都是那麼的疼惜我,我無以為報。
執明拚命地搖頭。他開始明白慕容離記起以前的事情來了,心猛然跟著抽痛。
陛下這條路實在是太辛苦,我很想留在你身邊陪著你。可是我,當年從遖宿逃出來的時候我就明白,我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阿離,那都是我不好。」
不,你最好了。我從來都不後悔成了你的人。就算一切都重來的話,即使知道故國會傾覆,我還是想要……和你相遇。
我死以後,不要送我回瑤光。你把我,埋在回鸞閣水榭邊的羽瓊花下。
「阿離,不要胡說。你不會死的。」
等花開的時候,你記得來看一看那些花兒。
「阿離!」
就好像,我們還在一起一樣。
執明哥哥,別為了我難過。我……
慕容離的聲音聽不到了。血玉發簪從他懷中滑了出來。執明這才發覺他全身僵冷,是已經氣絕了多時。
他的神色安詳如同睡去,嘴角還帶著一絲淺笑。
那支血玉發簪沾染了他的血,紋痕盡消,通體潤澤。一如當初他贈給他時的模樣。
「阿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