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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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有定處。

鍾應隨著一曲猗蘭,熱淚盈眶。爺爺的指法錯漏百出,彈奏的旋律也是生硬機械。

但他能夠聽出輕風細雨的悠然,高山流水的雀躍。

還有偶遇君子,敬佩其氣質如蘭,其傲骨如梅,縱琴為其高歌贊揚的暢快愜意。

弦弦聲動,皆為知音。

句句專注,心無旁騖。

一曲奏畢,鍾應見到爺爺內斂靦腆的笑了笑,歉疚道:

「我彈得不好,也不擅長彈琴。」

鍾應忍著眼淚,見他眼睛泛光,誠懇說道:「不過,我斫製的古琴,倒是受到這位朋友的誇獎,也就是他不嫌棄我,肯教我這一首失傳的《猗蘭操》了。」

和室緩緩回盪林望歸的話語,鍾應知道他說的朋友是誰。

是樊成雲,他的師父。

林望歸看向鏡頭旁邊,似乎那邊有他對話的人。

他說:「伯爺爺,我近年常去找沈家的人,有幸見到了沈先生的遺書。他說您的琴技深得他心,也說您的十三弦築是他記掛了一生的琴。」

「這麼多年過去了,能不能請您將琴還給沈家?」

林望歸的請求話音剛落,鍾應就聽到了暴怒的斥責。

「你也給沈家當說客?!那是靜篤送我的琴,就是我的東西!你給我滾!」

聲音清晰,沒有錄入寧明誌的表情,鍾應都聽得一腔火起。

然而,林望歸卻眉目無奈,勸道:「伯爺爺,您別生氣。主要是我見過了他們家的年輕一輩,聽過了那人的琴,心裡想起了沈先生罷了。」

「那人叫樊成雲,是沈先生妹妹的小孫兒,他年輕俊朗,彈得一手好琴。」

林望歸垂眸伸手,扌莫了扌莫身前的七弦琴,笑著說道:「這一首《猗蘭操》,如果是他彈給您聽,那該多好。」

寧明誌不氣了,也不怒了,好奇的詢問林望歸關於樊成雲的事情。

可爺爺笑容溫柔,說道「我與他不熟」「我和他說不上話」。

又道:「那人是個琴癡,又仰慕敬佩沈先生,所以討厭我這樣的人。」

「不過,也是他告訴我——」

林望歸態度始終平和謙卑,「沈先生臨終前,一直惦記著十三弦築,想要再見它一麵。」

影像戛然而止,致心按下了暫停。

鍾應還沒要求他們繼續播放,就聽到了寧明誌疲憊痛苦的聲音。

「你告訴我……你是樊成雲的徒弟,你告訴我……」

他聲聲哀求,氣息奄奄,「靜篤臨終前,到底是怎麼說的?他是想見猗蘭琴,還是想見我?」

寧明誌音調慌亂悲戚,似乎這一生隻求這一件事。

可惜,鍾應心硬似鐵,眼眶通紅的看著寧明誌。

他知道爺爺說的什麼,他更清楚沈聆的遺書寫的什麼。

日日夜夜,千百夢回,鍾應靈魂裡都刻下了沈聆臨終前的苦澀遺憾,也替沈聆痛哭流淚。

此時,他視線燃燒著仇視的怒火,輕聲問道:

「這是沈先生的事,也是沈家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我是他唯一的知音!」

寧明誌驟然迸發出磅礴生命力,用盡力氣咆哮道,「他應該想見我,他應該要見我!」

「他一定會在遺書裡、遺言裡提及我!」

時日無多的老人,固執而頑強的掙紮,想要穿過時光抓住沈聆,尋求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這份答案,在午夜夢中、在旁人話語裡,統統得不到印證。

他心中愈發害怕,愈發空虛。

隻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麻木得自我安慰一般重復道:

「靜篤……我是靜篤唯一的知音!」

鍾應站起來,步履沉重,居高臨下的俯視他。

「對,你是沈先生唯一的知音……」他聲音擲地有聲,「曾經的。」

眼前的寧明誌滄桑枯槁,再也不像沈聆在日記裡欣然提及的「致遠」。

隻不過是一個該死的、寫進日記就會髒了紙頁筆墨的罪人。

鍾應走近看他,在周圍人戒備的神色中,一眨不眨的凝視他,平靜冷漠的說著寧明誌一切。

「沈先生確實臨終前說起過你,他問,為什麼你們一起看的前線報道,一起親眼所見日軍獸行,你還能軟了膝蓋,做劊子手的奴隸。」

寧明誌急促呼吸,他被這句話激怒,又渴求著知道更多。

「他說什麼,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自己一生坦盪,卻問心有愧。」

鍾應不需要像爺爺一樣隱瞞關鍵,他甚至為爺爺的委婉試探感到不值。

他直白的告訴寧明誌,沈聆日記裡說過的事情。

「因為他識人不清、被人蒙蔽,結交了一個奴顏屈膝的叛徒,害得遺音雅社的友人們四散天涯,不知何時才能重新團聚。」

鍾應長嘆一聲,卻勾起慘淡笑意。

「他還說,他不信,這世上有人親眼見到日軍將無辜百姓當街斬殺,還能助紂為虐。」

「他也不信,竟然有人崇拜殘害同胞的凶手,還能利欲熏心充當凶手的說客。」

「他不信,他本該到死都不信……」

鍾應血氣上湧,眼眶酸脹,聲音顫抖,笑著直視遺音雅社的叛徒。

「寧明誌,因為你,他信了。」

沈聆的日記,在鍾應腦海揮之不去。

那些病重之中,夜晚驚醒後提筆寫下的日記,字裡行間都是血淚。

鍾應曾經以為,那些日記都是沈聆對世態炎涼的感慨罷了。

直到他慢慢長大,慢慢知道了許多事,師父才凝重的告訴他——

沈先生感慨的,都是一個辜負了他信任的漢奸。

鍾應不能在漢奸麵前流淚,他心髒劇烈跳動,音調平靜如常。

「我知道你想聽我彈琴,聽我擊築,都是因為沈先生——」

他勾起笑意,對寧明誌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你好可憐,你心心念念的沈先生,至死都沒有一字提及你。他說,他這一生,隻有一件事後悔,那就是將十三弦築命名猗蘭,送給了配不上猗蘭的偽君子!」

寧明誌劇烈急喘,異常痛苦。

醫生們連忙為他注射藥物,維持著他岌岌可危的虛弱性命。

靜子女士見狀,連忙跪著上前,出聲婉言哀求道:「父親,您將這些錄像贈予鍾先生吧,他若是看完了學文的影像,一定不會再如此的生氣。」

「他也是我們家的後人,他會懂得學文的苦心。」

她的話,徒勞的想要為鍾應圓場,想要依靠林望歸的錄像,讓鍾應回心轉意。

然而,鍾應巋然不動。

師父吩咐他帶回去的影像,近在眼前,隻要他學著靜子、學著遠山、學著致心跪一跪、求一求,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可他挺直了月要板,站在那裡,冷笑著看寧明誌。

任憑靜子無論努力,他都不會軟下脾氣。

「我、我給你。」寧明誌眼睛模糊,眼淚胡亂流淌,信了靜子的話。

他仰視鍾應,聲音孱弱說道:「隻要你擊築讓我滿意,不要說十三弦築,還是遺音雅社的樂譜、古籍,就是這棟載寧宅院,我整個載寧家族的財產,都可以給你。」

「鍾應,隻要你彈奏它,我求你彈奏它。」

寧明誌聽進了靜子的話,將他從未欣賞、從未喜歡過的侄孫,當成了最後的指望。

他說:「你看看這些錄像,都是學文的錄像,都是你爺爺的錄像。」

「我是多麼的喜歡他,你又多麼的像他。小應,我把錄像都給你,隻要你彈琴,隻要你擊築!我什麼都給你!」

鍾應看他清楚明白的裝著糊塗。

更加明白了寧明誌的居心叵測,臨死了還會博取同情。

但是,和室跪了一地的人,裡麵絕不會有他鍾應。

「你錄像,不是因為親情,更不是因為喜歡我爺爺。」

鍾應無情揭穿了他的虛偽,直白挑明了真相,「你在監視爺爺,你在害怕——」

「你害怕他是魚腹藏劍的專諸,是自斷其臂的要離,要殺你這功成名就的載寧帝王!」

這跪了一地的門徒,這豪華富貴的宅邸,這謹小慎微的監控,這虛情假意的錄像。

將寧明誌的心思,暴露得一乾二淨清清楚楚!

「寧靜致遠、載寧聞誌,哈!」

鍾應失去了感傷流淚的沖動,暢快的笑出聲來。

「我永遠不會為你彈琴,我隻可惜風蕭蕭兮易水寒,不能親手學那聶政一劍,白虹貫日!彗星襲月!」

「鍾先生!」

鍾應不管靜子女士的挽留,徑直越過了跪了一地的門徒們,離開了壓抑的和室。

他一路走,一路控製不住的流淚。

時隔多年,他終於明白了師父曾說的——

「你爺爺為了遺音雅社的樂器,付出了太多,我們不能一時沖動,毀掉他的努力。」

他也終於懂了,為什麼師父會說——

「望歸一生謙和恭敬,忍耐了我們不能忍耐的一切,隻為了完成沈先生的遺願,讓樂器順利歸來。」

師父語言委婉表達的「忍耐」「謙和」「恭敬」,成為了鍾應親眼所見的卑微、祈求、討好。

他的爺爺林望歸,為了自己的長輩犯下的罪行,承擔起了本該由無恥混蛋自己彌補的過錯。

無論是混蛋的責罵,混蛋的鄙夷,還是混蛋的羞辱。

林望歸都付之一笑,脾氣謙卑的說道:「伯爺爺,您別生氣。」

如此的渺小低賤,又如此的偉大高尚。

仿佛隻要遺音雅社逝者,能夠靈魂安息,他就算肩負起不屬於他的罪孽,搭上了一條性命,也在所不辭。

他親眼所見的爺爺,正如師父和他所說的爺爺。

溫和、儒雅,是世上最好的斫琴師,也是世上最好的良善人。

誰也比不過。

鍾應快步回到了林望歸居住過的猗蘭閣,狠狠摔上了沉重木門,走到了監控看不見的死角。

他盯著那張幔帳厚重的雕花大床,也終於、終於明白——

師父為什麼不肯來日本。

因為師父來到這裡,見到寧明誌,見到在寧明誌麵前卑躬屈膝隻為了一張琴的爺爺,一定會和他一樣,怒火攻心,悲憤交加,隻想一刀了結了麵前的漢奸,讓他再也不能說出那些令爺爺露出卑微笑容的話來!

室內淒清寧靜,唯有低聲啜泣和隱忍痛哭,證明鍾應還在這裡。

他的爺爺,是世上最好的爺爺。

是品格如蘭、脊梁如鬆的林望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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