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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眼底卻是浮起厭倦之色,「你不該這樣喚我。」
「我與你父親早就沒有了夫妻名分。」
少年靜默半晌,溫言回答,「雖然如此,可您多年教養之恩,瓊不敢忘。」
他是謙謙君子,謹守禮法。
以往在侯府時,每日晨昏定省,向嫡母問安,他沒有一天落下。
多年的稱呼已經養成習慣,一時改不過來也是情有可原。
容鳳笙想著,沉默了下來。
她不知該與他說什麼,其實,他們已經好久沒見了。
繁衣死後,她便被謝玄參幽禁在長生殿中,不見天日。而他卻入主東宮,風光無限。
她也沒有想過要見他。
舊朝公主與新朝太子,又有什麼牽扯到一起的必要呢。
對於他的出現,容鳳笙甚至是意外的,
還有些陌生。
一夜間,他們的身份便掉了個個兒。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個看見自己就要低眉行禮的青澀少年。
而是,金質玉相的太子殿下。
容鳳笙感到困惑,這種時候,他不與她這個前朝餘孽撇清關係,明哲保身,為什麼要過來呢?
還是謝玉京率先打破僵局。
「今時今日,您就沒有什麼話,想要跟瓊說的麼?」
容鳳笙垂眸,「恭喜你,是太子殿下了。」
她聲音很輕,像一個易碎的夢境,「我想,不出二十年,殿下便會是天下之主。你一定會是個好皇帝的。至少,比你的父親,比我的弟弟,做的都要好。」
「身為帝王,必先做到無情。於當權者而言,情之一字,是穿腸的毒,是見血封喉的刀。」
「是大忌。」
繁衣多情,而謝絮濫情。
「而你,天生無情。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那個位置。」
她想起那年大雪,年僅十歲的他摔倒在自己麵前,卻不哭不鬧,冰冷麻木像個木偶。
想著與他六年相處的點滴,想著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容鳳笙便知道,這個少年溫和的外表下,掩藏著怎樣一顆冷漠的心。
謝玉京喟嘆,「原來,您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那些可憐的,可怕的,偽裝的,真實的一切。
知道他當初刻意接近,是向她尋求蔭蔽;
知道他的笑與淚,不過是博取同情。
可,盡管清楚他底下是個什麼模樣,她仍舊是護佑了他。
這一護佑,便是六年。
「您怨我麼?」
少年唇邊噙笑。他並未戴冠,一根紅繩從白皙的額間穿過,編進濃密的烏發之中。
鬢發兩側綴著雪白玉墜,風一吹,紅繩白玉,烏發糾纏,無限風流纏綿。
容鳳笙輕輕搖頭。
「其實,我要多謝你。要說這世上我還相信誰,那個人,隻會是你,」
她神色真誠,笑意輕柔。
「遺奴,你能來見我最後一麵,我很開心。」
遺奴,是謝玉京的小名。
許久沒聽到這稱呼了,謝玉京一怔,「我以為,您不怕死。」
她道,「本來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見到你,」
「見到你,就怕了。」
謝玉京垂眸,手指微蜷。
淡光映照著少年俊美的側臉,細長的睫毛有層絨光,顯得他似乎稚氣了些。
她忽然道,「殿下,靈允還是個孩子,不論她說了什麼,到底罪不至死。還請殿下,務必護她一命。」
謝玉京猛地抬眼。
靈允,容靈允,魏華公主,
方才,她被荊幸知的人帶走了。
原來,她不是不在意。她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讓他答應這件事。
她死到臨頭,卻還在為另一個人謀劃。
少年眸色有些陰沉,抬眼,卻是一片溫和,「我還以為您去意已決,早已沒有了牽掛。」
容鳳笙望著他,沒有說話。
片刻,他溫聲,「昔日您與我有恩,今日您最想要什麼,但說無妨。但凡瓊力所能及,都會為您辦到。」
容鳳笙渾身一震,驚訝不已。他貴為太子殿下,不會不知,這個承諾代表了什麼。
眾人遠遠觀望,無人知曉,這對名義上的母子究竟說了什麼。
卻驚奇地發現,他們的神韻出奇的相似,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
容鳳笙沉吟,忽地莞爾,「那就準備一壺酒吧,再來幾塊桂花糕。沒有就算了,隻要一壺酒,足矣。」
溫儀公主嗜甜,好酒。
且酒量極差,此事少有人知。
與她相處六年的謝玉京,卻是了如指掌。
他昳麗的眉眼輕掃過她,麵色微寒,許久抬手道,「無巳,取酒來。」
「是。」
身後黑衣侍從應道,很快便取來了酒具,準備之周全,動作之迅疾,令容鳳笙嘆為觀止。
刑部尚書一見這架勢,有些躊躇,「荊大人,這,這恐怕……不妥吧。」
荊幸知眸色微沉,嗤道,「那位可是大成儲君,陛下唯一的兒子。日後必定是要繼承大統的。你去勸一句試試?」
刑部尚書隻得苦笑。
望著那紅衣少年,荊幸知轉動著玉扳指,諱莫如深。
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
新朝建立不過短短時日,便在東宮培植了自己的勢力。朝堂簇擁者亦有不少,民間威望又極高,陛下早有忌憚。
隻是國祚初定,北邊部族又虎視眈眈,竟是輕易動他不得。
哪裡是世人口中的謙和仁善,分明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謝玉京為她倒著酒,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寒風吹起他絳紅色的衣袂,四周又應有梅香浮動,一時間風華無雙。
一股熟悉的酒香鑽進鼻腔。
容鳳笙輕吸一口氣,「寒山翠。」
所謂寒山翠,便是青梅釀成的一種果子酒,她以前便很是喜歡,就寢之前,必來一杯,「難為你還記得,我最喜歡這種酒。」
她眼裡含著笑意,喃喃自語,看著少年向自己走來,衣帶翩躚,身姿若仙。
而她目光微頓,落在他手裡杯盞。
酒液清澈如水,一瓣梅花落於其上,紅得耀眼。
「殿下且慢。」
腳步聲匆匆靠近,荊幸知青衫落拓,朗聲開口,「這酒,還得驗驗才是。」
謝玉京側目。
「丞相還怕孤下毒不成。」
荊幸知微笑,半點也不退讓,「既然是祭神大典,便要遵守規矩。」
該怎麼死,就怎麼死,不是麼?
要你烈火烹心,皮肉消熔,燒的隻剩乾乾淨淨一抔灰,誰都抓不到手裡,才是最好。
得到授意,刑部尚書上前,以銀針探入酒水,半晌拿起,其上湛亮依舊。
無毒。
他向著荊幸知點點頭,後者眼尾垂下,蓋住其中情緒,「還請殿下快些。若是再耽擱下去,臣等恐怕不好向陛下復命。」
說罷,往後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默默將酒杯湊到她的唇邊。
竟是要親自餵她?
容鳳笙低頭去飲,卻有水漿乍迸,飛濺入眼,他那隻手竟然將杯盞生生捏碎。
她睫上沾著濕意,微微睜眼,恍若淚垂。
「遺奴,你怎麼了?」
謝玉京不語。
容鳳笙注意到他手被劃破,血混合著酒水,順著白皙的手掌流淌下來。
他卻好似沒有感覺到一般,修長的手指微微蜷縮,而後又死死地捏緊。鮮紅滲出指縫,一滴一滴墜落在地。
他今日有些奇怪。
不,是相當奇怪……容鳳笙蹙眉,「你……不要緊吧?」
他忽然抬目看來,眼神晦澀。
容鳳笙怔住。
而另一邊。
「下官聽說,太子殿下柔善好文,不精武藝。今日一見,怎麼不是如此?」
刑部尚書驚疑不定,這霸道的內勁,絕非常人能及……
荊幸知冷哼一聲,亦是麵沉如水,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太子殿下!」
驀地,一道尖利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原本還算清脆的音色,因怨恨而微微變調,「殿下為何還不行刑?莫非,您要包庇這賤婦不成?!」
這道聲音。
不正是方才揚言要剝除她衣裙之人?
容鳳笙望去,與一少女對上視線,她顏色明媚、麵孔扭曲。
眉眼間,卻與舊人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