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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先上了一壺茶。

薑幼螢與容羲都知曉, 姬禮的胃不太好,不能喝酒,於是便點了份溫溫熱熱的茶水。因為三人包了雅間的緣故, 周圍有名小後生在一側侍奉者,弄得薑幼螢愈發不自在。

身側坐著姬禮,對麵坐著容羲。

這算什麼, 新歡和舊愛麼。

她像隻鵪鶉一樣縮著脖子, 幾乎要將腦袋埋到桌子底下去。

這菜怎麼上得這麼慢呀……

這間屋子怎麼還這麼悶啊……

薑幼螢不敢抬起頭,不敢望向姬禮, 更不敢去看容羲。

後者眸光平淡,輕輕瞥了瞥,見她通紅著耳根子, 一派窘迫之態。

似乎想起了什麼,這位年輕有為的大理寺少卿抿了抿唇, 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嚴謹,冰冷,無欲無求。

這是所有人對容羲的評價。

隻有薑幼螢見過,對方少年時, 是如何懷著一腔熱血, 從集市處直直追著她上花樓。

好在他未同姬禮多說什麼,姬禮似乎也沒發現她的大不對勁。見她耳根緋紅,原以為她是大病初愈、燥氣上頭, 也沒朝歪處去想。

店家上菜是極慢的, 薑幼螢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姬禮與容羲居然談論起政事來。

後宮不得乾政,她往後縮了縮身子,「皇上, 容大人,臣妾是不是應該回避一下呀,嘿嘿嘿……」

左手腕被人猛地一抓,姬禮不由分說地把她拽回來。

「乖乖坐好,一會兒就上菜了。」

屁股又挨了板凳。

薑幼螢有些鬱悶。

對方的力道倒是不大,卻將少女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根本不容她任何溜掉的機會。轉眼間,姬禮又一溫聲,麵不改色地繼續與容羲談論。

白衣男子微微偏頭,視線匆匆掠過二人交握在一起的雙手,目色微動。

麵容之上,卻仍是一派的波瀾不驚。

待容羲收回目光,薑幼螢長舒了一口氣。

先不管對方有沒有認出來自己,既然如今他已坐到這個位置上,就說明他是個精明的。若是他想保住大理寺少卿之位,就應該安分守己,將那段煙南前塵往事拋得一乾二淨。

二人就應該心照不宣地,隻字不提。

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皇後娘娘。

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好一番思量後,心口處懸著的大石終於落下。再抬眸時,隻見容羲身骨筆挺,坐於桌案前,挺拔得就像筆直的鬆。

很好,非常好。

就應該這樣。

就應該裝作誰也不認識誰,把姬禮一個人蒙在鼓裡。

姬禮笑嗬嗬地,給她倒了一杯茶水。

茶杯有些熱燙,接過時,幼螢恰恰又碰到少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長,很乾淨,讓人隻看一眼,便生了許多心思。

想起那卷《花柳本》,薑幼螢無端開始臉紅。

那本子帶壞了她。

更是帶壞了姬禮。

她悶聲將茶水接過,不敢發出任何的動靜。

終於,雅間的門被人輕輕敲了敲,而後一聲歡喜地:「上菜咯——」

三人齊齊朝房門口望去,薑幼螢快速朝姬禮這邊挪了挪,看清盤子裡的菜品時,忽然變了麵色。

「不是說不要香菜麼?」

姬禮亦是一皺眉。

趁著他發作之前,店小二這才反應過來,惶惶然一躬身:

「客官莫生氣,小的記岔了,小的記岔了!這就給客官換盤新的來!」

薑幼螢在一邊如坐針氈。

又要換一道新的……那這又要等多久啊。她恨不得現在飛快吃完飯,趕緊離開這處是非之地。

每多停留一刻,就愈發危險一刻!

就在對方欲轉身離去之際,少女慌忙伸出手,將其攔下:

「罷了,就這樣罷。香菜都挑了就是了。」

見她都這樣說了,姬禮也隻好作罷。

看著飯菜上那綠油油的葉片,她胃中一陣翻湧,連動筷子的心思都沒了。姬禮抿了抿唇,仔仔細細地用淨筷將盤中香菜一根根剔除乾淨,神色認真溫柔。

薑幼螢側過臉去。

她從未見過如此認真的姬禮。

比他批閱奏折的時候還要認真仔細。

心中一陣暖意,讓她再度執起筷子,可還未吃一口呢,少年忽然抬起頭。

「容卿也是不喜歡吃香菜嗎?」

薑幼螢眼皮一跳。

容羲吃,容羲特別愛吃香菜。

別問她為什麼知道。

男子眸光清淡,輕輕瞟了她一眼。

那一襲白衣勝雪,似有隱隱梅香,自公子袖中來。

「回皇上,不是臣不愛吃,而是——」

容羲忽然望了過來。

眸光晦澀,情緒如同暗潮,洶湧澎湃。

卻又是轉瞬即逝,轉眼之間,又是一番風平浪靜。

男子溫聲:「臣之前有個妹妹,她不喜歡吃香菜。久而久之,便習慣了。」

這一句話,竟讓薑幼螢聽出幾分落寞之感,少女心頭猛然一顫,愈發不敢再抬起頭。

這一頓飯,吃得她是心驚膽戰。她雖然斂目垂容,卻能感受得到,全程一直都有一道目光靜靜地凝視著她,那目光灼灼,卻是萬分小心,怕給她引來什麼麻煩,亦怕為自己招惹來殺身之禍。

情愫湧動,不敢聲張。

一聲「妹妹」,喚得她麵色又是一窘,耳根子竟不由自主地發紅。

「阿螢,吃這個。」

姬禮興沖沖地轉過頭,看見她通紅的耳根與脖頸時,一愣。

怎、怎麼了?

可是……吃香菜吃的?

他關切地湊上前來,溫聲細語:「阿螢,是不舒服嗎?」

「不、不是。」

少女支支吾吾。

姬禮皺了皺眉頭,疑惑地抬眼,卻見一道目光恰恰望來。那視線平靜,可落在她身上時,竟帶了幾分微不可查地顫意,讓少年又一愣神。

阿螢,容卿。

薑幼螢,容大人。

不可能。

他抿了抿唇,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句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話:

「容大人也是煙南人呀。」

少年倏然轉過頭,隻見薑幼螢坐在那裡,執著筷子的手卻是不動,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

似乎……很害羞……

容羲此人,姿容出眾,才智過人。

姬禮眉心又是一動,隻覺得從心底裡湧上一陣無可名狀的情緒,讓他直接伸出手,將女子的柔荑一牽。

十指相扣,攥得嚴嚴實實。

這一場暗潮洶湧。

用完飯後,暮色將近。容羲徐徐告別二人,打道回府。薑幼螢這才覺得周遭氛圍輕鬆了許多,方欲轉身同姬禮說話,卻發現他的麵色有些難堪。

「阿禮,怎、怎麼了?」

說實話,即便先前與容羲沒發生些什麼,薑幼螢還是有些心虛的。

那一雙眸子中含了些許霧氣,少年轉過頭來。

他原是張揚的、恣肆的,但如今,薑幼螢卻在對方眼底裡,看到了幾分委屈。

他別別扭扭地問出聲:

「朕先前總是聽人說,容羲是朝中最年輕有為的大人。學識淵博,才智過人,實乃人中龍鳳,不知是多少姑娘的京城夢裡人。」

薑幼螢眼皮一跳,她怎麼從姬禮這話中,聽到了幾分酸味兒呢。

「罷了。」

他搖搖頭,把她牽緊了。

「如今天色已晚,阿螢不若與朕去一趟國安寺,在那裡過上一夜,順便還願。」

「還願?」

她有幾分不解。

「嗯,是還願。」少年緊牽著她,語氣溫和,「朕同方丈說了,若這次你能醒來,朕願日後做一個賢明的君主。阿螢,朕不再亂發脾氣,也不再亂處決人。你不要離開朕,好不好?」

他一向是小孩子脾性。

一向如小孩子那般,沒有安全感,徹徹底底地依賴上了她。

迎上那雙清澈的瞳眸,少女抿了抿唇。暮色昏昏,天際閃了些霞光,落在他素衣之上,渡得他麵容一派柔和寧靜。

她的心底裡,也無端生起些寧靜祥和之感。

他要做一名聖賢的君主,那自己,便要做一名賢妃。

這一回,輪到她攥緊了姬禮的手,看著少年堅毅的麵龐,一笑:

「好。」

……

二人來到國安寺。

與上次不同,這次姬禮麵見方丈,整個過程都十分順利。

他先帶著薑幼螢去佛像前虔誠一拜,心中暗暗許願。

願他心愛的姑娘一生平安順遂,健康無憂。

走出金鍾寺時,院落一角忽然閃過一道白影。

二人走得有些急,誰也沒有注意到院角處的那人。

容羲親眼目睹這二人離去後,才緩緩走進寺廟內。

再度見到了熟人,方丈稍一抬眸:「大人也是來還願的嗎?」

容羲輕輕「嗯」了一聲,與蒲團之上鄭重其事地跪下。

方丈忽然一嘆息。

他神色虔誠而恭敬,眉心亦是微微攏起。明白皎潔的月色穿堂而入,落在他散不開的眉間。

跪在這裡,容羲似乎仍能聽見耳邊的嬉笑聲,少女聲音悅耳,小聲更像黃鸝一般,嬌軟動聽。

她站在樓閣之上,輕輕喚他:

容公子。

彼時,他還是一個落魄的書生。

與周圍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腹中有些筆墨,卻都是月匈無大誌。心想著簡單做個教書先生,或者坐於一方小小廟宇之上,將就渡過這平安樸實,卻也安安穩穩的一生。

直到他遇見了薑幼螢。

集市之上,她麵紗被風吹起,少年一睹花容,驚為天人。

情竇初開,最是青澀難得。

於是他癡癡地跟在少女身後,隻見她身形窈窕玲瓏,步子亦是邁得好看,每走一步,裙裾便稍稍晃盪,猶如一朵徐徐盛開的紅蓮。

而她,當真是要比那紅蓮還要明媚璀璨。

書生悄悄跟著她,心中估量著這是哪門大戶人家的小姐,多年來埋首苦讀,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目標與方向。

他要考取功名!要成為大人物!然後再去她家裡提親!

他想要迎娶她,做自己的娘子。

愛意是這般熾熱而懵懂,容羲愣愣得跟著她走了許久,卻看著她,忽然在一處煙花柳巷之處停下。

似乎感應到了身後有人,少女一轉身,恰恰又是一尾風至,再度帶動起她麵上素紗。

當真是……

姿容璀璨,窈窕天成。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可那素紗之下的麵容,卻是讓周圍花簇在一剎間黯然失色。

看著她搖曳著月要肢走上花樓,少年眼中第一次有了哀婉之色。

在這之前,容羲都是萬分厭惡那些青樓女子的。

他覺得她們艷俗,她們放盪,她們不知羞恥。可如今看著對方的身形,少年腦海中隻剩下了一個詞:

可憐。

可憐牡丹真國色。

回去後,他像瘋了一樣,日夜苦讀。

他想,如今自己還未出人頭地,待高舉狀元那一日,他要去青樓贖下她。

她在等著自己。

自己一定要救她。

集市上的回眸一笑,成了他這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唯一的光。他勤學苦讀,他寢食難安,就是為了考取功名利祿。可當一日他途徑花樓,膽戰心驚再度上前時,得知的卻是對方被賣入京城的消息。

「薑幼螢啊,早就被懷康王世子買走做妾咯!」

「唉,要說呀,我可真是羨慕她。本來都是花樓裡準備下月出閣的姑娘,不知道是哪來的福氣,竟讓皇城來的世子爺給看上了。咱們這還是萬人唾罵的青樓女,人家倒好,搖身一變,攀了高枝,雖未妾室,總歸還是個世子家的姨娘。」

「可不是嘛,這福氣不淺,旁人可羨慕不來咯——」

姑娘們搖著扇子,你一言我一語,好生熱鬧。

可那一句句話落在容羲耳邊,猶如晴天霹靂。

燈火滅了。

他伏於案頭,緊緊攥著手中的筆。

三年,整整三年,他在渡過了一場又一場孤寂的夜。

因為她被賣去了京城,他也去了京城,得到的卻是懷康王世子被抄家的消息。

好一番打聽,萬幸的事她幸免於難,卻是不知所蹤。

為了查明這件案子,他去了大理寺。

一步步,終於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時光宛若長河,男子一襲素色長衫,跪於佛像之前。

雖是闔眸,河水卻在眼前呼嘯而過。

她成了太子禮最寵愛的女子。

恍然之間,天空下了一場綿綿細雨。他穿著一身暗紫色的官服,站在進宮的馬車之前。

再往前去,便是東宮,容羲手中捧著奏折,腳下卻不受控製地朝東宮拐去。方邁沒一陣,忽然撞上一人。

小姑娘穿著一身水青色的衫,像一隻雀兒圍在太子禮身側,少年微微垂首,似乎有些無奈於她的鬧騰,可那眸光之中卻無半分的不耐煩。

認真,溫柔,仔細。

太子禮對她極好。

那一日,他在東宮之前,站了良久。

他幾乎是渾身濕透,回到府中。

下人被他嚇壞了,慌忙上前去,問他發生何事。男子久久坐於案前,緘默良久。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東宮門前,那對男女眼眸之中,濃烈的愛慕之意。

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亦是十分珍愛她。

容羲忽然一頹唐。

接下來幾日,他都告病,未去上早朝。

不知渾渾噩噩了多久,他終於成功勸說了自己,自此,將全身心投入於大理寺的繁忙事務之中。

旁人都說,從未見過這麼兢兢業業的少卿大人。

也從未見過這麼年輕,這麼有能力的少卿大人。

旁人往他府邸中塞了許多美人,無一例外地,被容羲冷著臉趕了出去。就當他以為自己這一生會這般無休止地工作下去時,皇宮內傳來噩耗。

——她死了。

她被人,逼死在太子禮登基前夜。

……

姬禮登基那日,狂風亂作。

那明明是一個秋日,卻竟讓他如同身處凜冽的寒冬。他發了瘋,把自己在屋中關了整整一宿,第二日,雙眼布滿血絲,去了皇上登基大典。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姬禮登基,竟是穿了一身素衣!

那一身縞素,如同一支悲痛的哀曲。他不顧眾人的反對,抱著薑幼螢的靈牌,一步步,走上那高台之階。

吉時到,台下寂靜無聲。

所有人皆是膽戰心驚,屏息凝神望著高台之上的那一抹素衣。

於這樣一片注目中,姬禮轉過身來。

狂風亂作,他懷中緊緊抱著少女靈牌,忽然,笑得癲狂。

這是容羲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太子禮。

他溫潤,他和善,他有禮儀。他從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他是大齊百姓心目中,完美無比的儲君。

而如今,卻為了一名女子走火入魔,穿著縞素登基,立了那方靈牌為後。

……

夜風撲在男子麵上,涼絲絲的,有些不真實。

方丈側首,卻見他筆挺地跪著,身子骨筆直,怎麼戳都戳不倒。

老者一嘆息。

「大人。」

幽幽一嘆,又如一道冷風,吹不散的是男子眉間的蹙意。

「大人,香柱要滅了。」

驀然,容羲睜開雙目。

月色入戶,男子一雙眼眸更是清明如月。他重生了,重生在剛升遷大理寺少卿之時,她還在,還沒有被人逼死。

可她身邊,仍然玉立著那名男子。

唯一令容羲訝異的是,明明是同一個人,姬禮卻突然轉了個性子。眾人說他是暴君,說他殘暴不仁,說他十惡不赦。

還說……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婦。

皇城之角,有一家號稱「江湖百曉生」的鋪子。從那裡,容羲了解到了這位暴君的「豐功偉績」。

「容大人,香柱要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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