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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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點,窗外還是漆黑一團。挪威的冬天就是這般,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時間都在黑暗之中。如果碰上陰天,那白晝就是出來打聲招呼,嗖地一下又沒影了。

周文瑾在挪威的三天都是晴天,他和導師一塊來這裡開個學術研討會,姚遠也來了。同學打趣老師偏愛中國學生,班上僅兩個,全帶來了。

在第二天的夜裡,很幸運,他看到了傳說中的北極光。

那光,就像成千上萬的螢火蟲聚集在一起從天而降,又如絲巾般滌盪在銀河的點點星光之中。然後,一束束光柱噴發出來,好像要掙脫夜空,又慢慢恢復平靜。

姚遠和導師手中拿著相機,興奮地拍個不停,尖叫個不停。

他隻是專注地追尋那神秘的光影,直到它消失,眼才緩緩眨了一下。

「周,看到北極光,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你太冷靜了,不像個年輕人。」導師說道。

姚遠附合,「就是,多少攝影師在這裡等待幾月幾年,都看不到一次,我們這麼幸運,你連個喜悅的表情都沒有。」

「我凍僵了。」說北京冷,與挪威的寒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可是血是熱的呀!」姚遠嗬出一團熱氣,晃晃手中的相機,「我的照片可不與你分享。」

他想笑一下的,沒有成功,臉真的凍住了。

回到酒店,姚遠迫不及待地把相機連上電腦,向國內的朋友顯擺去了。他站在後麵看著,姚遠的攝影技術一般,如果不加上文字說明,很難讓人看出那是北極光。

「給我倒杯茶,紅茶。」姚遠回頭嫣然一笑。

出國三年,這丫頭固執地不碰咖啡,隻喝茶。春夏是綠茶,秋冬是紅茶。

他倒了兩杯過來,一杯握在手中,一杯擱在電腦前。

「周文瑾,話說你真的不是個有趣的人。」兩人同時到哈佛留學,同一專業,同一個導師,來自同一個地方,以後還會在同一個部門做同事,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他沒有否認。

「我打賭你大學裡都沒追過女生?」

「什麼叫追?」

「一塊泡圖書館、看電影、吃飯、逛街呀!」

他低下頭吹開杯中的茶葉沫,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難道有過?」姚遠大驚。這三年,她對他的印象,不是圖書館,就是機房,周末的聚會,他很少參加。她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拚命,他說一不小心,後輩就會追上來,多丟人。她當時隻當聽了個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我請她看過一次演唱會,莎朗布萊曼的。」沉默了一會,他挑了挑眉,眉間浮現出一縷溫柔。

「哇,檔次不低啊,票價很貴的。那個晚上很難忘吧?」

他淡淡笑了笑,「票是請她班上的男生轉送的,也不知怎麼和她講的。」

姚遠是急性子,「她沒去?」

「演出都要開始了,她才到,和她的一個同學。」

「啊!你怎麼辦?」

「她沒有看見我,也許也不知道那票是我送的。」唇邊勾起微微的自嘲,「她在門外大聲叫問,誰要票,我這有一張。想看演出又沒票的人很多,隨即把她給圍住了。八百元的票,她賣到一千九。我看到她興奮地數著鈔票,嘴裡嚷個不停,賺翻了,賺翻了。」

「哈哈!」姚遠很沒同情心地笑癱在椅子上,「你當時是不是有殺人的沖動?」

「那到沒有,我有些後悔沒把兩張票都給她,那樣賺得會更多。」

「可憐的同誌呀!現在,她在哪?你們有聯係嗎?」

他放下杯子,「我該回去整理下會議記錄,明天見!」

「你這把人吊著,不是害人嗎?」姚遠跺腳,人已出了房間。

靜夜裡,不知哪個房間傳來了笑語,想必也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他插上房卡,床前一盞暖色的台燈應聲亮起。

脫了外衣,隨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雕花的天花板發呆,一些久遠的記憶如海浪沖刷著岸堤,一波波襲來。

其實,他不算是個冷靜的人。

籃球場與諸航的誤會,讓他成了係裡的一個笑柄。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諸航當麵道個歉,誰知她根本不給他機會。

他特意去她教室等過她,她居然翻窗從後麵跑了,幸好那個教室在一樓。

那天他有些感冒的症狀,和老師打了招呼,去醫務室拿了幾片藥,回來時經過體育館,瞧著諸航在台階上象兔子跳。

這也算邂逅吧!

他咳了一聲,她扭頭看見是他,又回過身去繼續跳。

「會做仰臥起坐嗎?」他瞧見走廊外麵扔了幾個墊子。

她停下,哼了聲,「想比賽?」她很煩這人,聽莫小艾說他還是係主任特地從別係挖過來的,當重要目標培養。

「可以,輸的人請吃晚飯!」

「我不會輸,你要輸了,永遠別再煩我。」她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同意。

結果,他做了一百個,她也做了一百個。他看著她臉都紅透了,汗如雨下般,沒敢再繼續。他看出來了,他如果繼續,她是拚了命不會服輸的。

從墊子上站起來時,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從後麵托了她一下。

「乾嗎?」她眼睛瞪得溜圓。

他縮回手。

她走路的姿勢有點怪怪的,月要卻挺得像塊門板。

他扌莫扌莫鼻子,視線無意掃過她躺過的墊子,發現上麵有一小塊暗紅色的血跡。

他陡地抬起頭,還好,她穿的是黑色牛仔褲。

那天,她生理痛,請假去醫務室。與他隻是前腳與後腳。

第二天吃早飯前,他特意繞到女生宿舍樓,隻看到莫小艾和寧檬下了樓,沒看到她。午飯時,她也沒出現。

寧檬發覺他一直看過來,主動熱情地與他打招呼。他佯裝隨意問:「三人行怎麼成了二人行?」

「豬還在床上呢,說一吸氣,肌肉就抽痛。我一會給她帶飯上去。」

他嘴角抽了抽,沒再多說。

那一年,全中國的街頭巷尾流行著一首歌,叫《吉祥三寶》,寧檬、莫小艾與諸航也是計算機係的三寶。計算機係女生少,長相過得去的就少之更少。偏偏諸航那屆,招的三個,姿色還都屬於中上。

寧檬和莫小艾,自然就有許多師兄搶著照顧。

晚上熄燈之後,男生們就愛在黑暗中對係裡的女生逐一評點,說到最後,總會長嘆一說:「豬那性子真是可惜了那小模樣。」

諸航很獨立,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二月,立春。

他進入大三下學期,校園裡因為學生們的回歸熱鬧起來。食堂又出現了排隊買飯的人群,宿舍裡又組成了小牌局,小樹林裡又開始有人卿卿我我。喧嘩的是球場,冷清的是教室。

他就在這時推出了設計的防火牆。

防火牆在麵世前,必須得到各方麵的考驗。他的教授在校內網上安裝了這款防火牆,結果,沒到一周,就給人攻破了。

這人就是諸航。

他此時才得知諸航在中學時期就拿過國內的編程大獎,是作為特招生進來的。不過,進了大學後,她突然覺得校園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有趣,便開始混。

要不是他,她還在頹廢中呢!

他覺得他不應該是對她刮目相看,而是應專注地去看她。

因為她的攻克,他找出防火牆的漏洞,進行了新的設置。但是一發布上網,快時,諸航是三天,慢時也就一周了,肯定能攻城掠地。

他倆就像在玩一個遊戲,你守我攻,來來往往。

教授笑著說:「有沒發現你倆的姓很趣,周與諸,哦,要是諸葛就更好玩。三國時,周瑜與諸葛亮同樣是足智多謀,但因為心月匈上輸了一籌,才輸了性命。瞧吧,她是你的克星。嘿嘿,既生瑜,何生亮。你若防住她,歷史絕對改寫。」

起初,心情有點輸不起,畢竟那是個大一的小女生。後來,平靜下來,他接受這個事實,欣賞她,尊重她。

日子因為有她,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他夜以繼日地加固防火牆,然後等著她來。在她沒有攻克的時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人在校園裡碰麵,她故作不屑,卻掩飾不住眼中如獵人看到獵物時的興奮。

他們沒有交流。

諸航形容自己在大一下學期和大二整個學年,比上高三時還要用功。

教授評論,他的防火牆現在已足夠擋得住千軍萬馬。

他不在意千軍萬馬,他隻在意她。

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她,不馴服的頭發,總是汗漬漬的額頭,一雙慧黠帶有幾份倔強的清眸、活力四射的陽光般的笑容。

有意無意,在圖書館會挑她附近的位置坐,盡量與她同一時間去機房,吃飯時愛和他們班的男生湊一桌,隻為能多聽到她的消息。

她居然喜歡莎朗布萊曼的歌。

他托了許多關係,用買新手機的錢,買了兩張布萊曼演唱會的門票。出門時,鬼使神差還換了身衣服,檢查了下錢包,想著看完出來,錢要夠兩人一起去吃個夜宵、打車回校。

結果------

他隻覺著哭笑不得,不過,那就是諸航。為了朋友,絕對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棄之不顧。

那個晚上,她把賺來的錢帶莫小艾去狂吃了一通。吃得什麼,莫小艾不講,隻是一個星期看到肉,莫小艾就掉頭。

改善兩人關係,還是一場球賽。

北京為了辦奧運會,邀請亞洲的幾支球隊來北京與國奧隊熱身。他們去看的是與韓國隊的那場。

他們也去看了,這樣的事,諸航肯定不會落下。

上半場結束,兩隊踢成了1:1平,下半場就熱鬧了,球迷們是赤臂上陣,嗓子都喊啞了,卻擋不住輸球的結局。

不知誰說了句:實力本來就有懸殊,奇跡怎麼可能發生?

鬥毆就這樣開始了,警察趕來時,現場是一片慘樣。諸航給波及到了,還好他及時將她護在懷裡,她的耳朵、他的手臂都流血了。

一群傷兵攙扶著回校,諸航想掙脫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扯動他的傷口。

再見麵,他對她微笑,她也會彎下嘴角。路上碰到,他喊她,她會應個聲。在球場上,如果她恰巧在,也不會刻意回避他,還會和他打配合,挺默契。

自然的,圖書館、球場、食堂、機房多了兩人出雙入對的身影。

周末晚上,他來找她,在樓上叫一聲,她不應答,下樓時卻跑得飛快。

寧檬非常妒忌,和莫小艾說周文瑾審美觀點有問題。莫小艾回答:也許人家就好那口呢?

防火牆大功告成,她撤軍了,其他人又攻破不了。

教授為他申請專利,他要加上她的名字,她拒絕,我才大二,明天光明著呢。

他翻個白眼,大四難道就是垂垂老矣?

她抿著嘴笑。

接到公派留學的通知是大四下學期,係主任領著他去見一個人,那人是工信部的專家,說已關注他很久,這次留學是為了日後勝任更重要的工作。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係裡麵舉行公開選撥,其實名額內定。

通知貼在食堂外麵的布告欄裡,隻要是計算機係的在校學生都可以報名。

她問他有沒有報名。他點點頭,「那我也要報。」她說。

「你才大二,許多學分都沒修呢!別鬧了。」他在聽莎拉布萊曼的歌,塞給她一隻耳機。耳機線是y字形,吊在兩人中間。

「乾嗎,你怕贏不了我?」她扮了個鬼臉。

他彈了她一下,「少臭美了,別以為天下就那麼好得。」他知道她好勝,而這件事,她必然要輸的。

她背著他還是去報了名。

進了考場,他看見了她,心中一沉。

可能那次機會特別難得,學生們真較了真,係裡麵找了外麵的教授來改卷,以示公平,他們對他有信心。

沒想到,成績出來,第一名兩人,他和她。

那天晚上,他沒來找她,不知道見麵該講什麼好,心中卻很為她驕傲一把。他多希望工信部分給學院的名額是兩個,那樣,他就和她比翼齊飛了。

兩人的關係,此時還隔著一層窗戶紙。窗戶紙那頭是什麼,彼此都明白,就是沒有捅破。這樣的感覺也很好,外麵仿佛風景無限,可是這邊獨好。

他去找了係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

係主任一臉不贊成,「部裡看重你,哪裡隻看成績,還有其他方方麵麵,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你必須要去美國。諸航那邊,係裡會考慮讓她保研。你和她熟,勸她主動放棄,不然我們用別的方法。」

他如何說得出這話來?

他隻能選擇沉默,心中無力之極。

自然的,在全係師生中進行兩人的民意測評,諸航落選。

他沒有絲毫的歡喜,她的失落也非常明顯,又開始避著他了。

期末考試一結束,諸航就急忙回老家去了,都沒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拖到九月中旬才去美國,臨走之前的幾天,他天天去找她。她很忙,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圖書館,晚上一點時間,還跑去西餐廳打工。忙得連和他講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亦沒有送他上飛機。

他給她寫郵件,她沒回。和教授聯係,教授講她又像從前一樣混了,經常逃課。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身邊沒有她。

兩人合聽的耳機他帶走了,另一個耳機沒人戴了,他隻能一個人塞著一個耳機,讓另一個耳機掛著,耳機線呈i字形,掛在他的一側。

哈佛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校園非常幽美,行走在那些古老的紅磚房之間,他常停下腳,緩緩回首。

他等了三年,她沒有出現。

舒婷有一首詩叫《山盟海誓》,在結尾這樣寫道:

偶爾

聽到你的名字

我冷丁一哆嗦,那隻是

煙蒂燙了我的手指

----

窗外已經發白,挪威的白晝終於來到,在上午十點。

他用手指作梳,理理頭發,抬起來時,指頭不住地顫栗。

********

一夜風過,窗台上又落了一層落葉,還有從牆外飄來的幾瓣菊花。呂姨邊撣邊嘀咕,這活怎麼就乾不完呢!

「早,呂姨!」客房的門開了,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輕呀,光滑的肌膚,潔淨的麵容上塗了層胭脂似的,紅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長長的像把扇子,那對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氣好呢!」

諸航眯起眼,瞧著掩在樹蔭後的那方剛被霞光染紅的天空,袒露在空氣中的手也不似前幾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藍,風很輕---」她笑出聲來。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當然要作美了。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軌道,以後,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風就吹風,想淋雨就淋雨,想淩晨睡就淩晨睡----

光輝歲月,自由空氣,來吧!

呂姨掃完這塊,挪到北廂房,卓紹華也已起來,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換了頂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愛。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門買的。

「卓將,是不是要買些新的臥具或家俱什麼的?」諸航滿月了,該搬進主臥室了。裡麵的東西都是沐佳汐生前用過的,呂姨體貼地想到。

卓紹華搖搖頭,「暫時不用。諸航?」

他看見她一個屋一個屋地轉悠,還特地跑去向兩個勤務兵打招呼。

他的兩個勤務兵並不是來自後勤處,而是來自警衛營。她不知怎麼聽說了,特別的敬畏,經常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就牢牢地盯著他們,很是驚奇。

「到!」她俏皮地向他敬個禮。

「吃完早飯,我們出去辦點事。」

「好!」小帆帆昨夜不乖?首長沒睡好,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下巴上還有一道新傷口,刮胡子失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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