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之憂矣,於於歸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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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學者的辦公室,陳設很簡單,辦公桌特寬。滿牆的書,玻璃櫃中放著形狀不一的國際學術界的各式獎杯。窗戶很大,從而讓屋中的光線很好。窗外是一片開闊的草坪。傳聞這幢辦公樓頗具傳奇色彩,上世紀國家表彰的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有14位曾在這幢樓裡任教、學習或工作過。現在,它是國內最先進的純學術理論研究機構。

「諸中校,請坐。」金邊眼鏡、蓬鬆的短發,整潔合身的西服裙,手腕上戴著一塊翠綠的玉錢,孟教授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知性中年女子,根本無法與全球最頂尖的密碼學家掛上號。「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耽誤你工作了吧?」

在這樣的大學者麵前,諸航很謙遜,有點小拘謹。「沒關係的,我也需要很長的準備期。」

「那就好。」孟教授給諸航倒了杯茶。茶杯是帶蓋的,杯身印著水墨山水,很老式的樣子。水很開,倒進去,杯底的茶葉歡快地浮上水麵,又一根根沉下去。諸航輕聲道謝,無形中覺得和孟教授親近了幾份。現在的辦公室,大多使用一次性紙杯,不管是咖啡還是茶水,都給人應付的感覺。

孟教授給諸航看自己的密碼設計圖紙,一張辦公桌都鋪滿了,諸航嚇了一跳。

孟教授笑了,「很多人都以為密碼就是一串數字與字母按特定法則的組成。其實,密碼的範圍很廣。密碼是通信雙方按約定的法則進行信息特殊變換的一種重要保密手段,包括加密與解密。它與語言學、數學、電子學、聲學、信息論、計算機科學等有著廣泛而密切的聯係。密碼除了用於信息加密外,也用於數據信息和安全認證。」

諸航說道:「我看過麥家寫的《暗戰》和《風語》,裡麵就講的是密碼,是用電波傳遞情報。」

「那是摩斯密碼,比較原始了,現在很少用到。但是,最原始的,往往也是最復雜的。」

「怎麼樣復雜法?」諸航好奇地問。

「二戰期間,盟軍截獲了一張設計圖。這張設計圖上有3位穿著時尚服裝的模特。表麵上看起來,設計草圖很平常。但是安全專家們識破了納粹的詭計,最終從設計圖上讀出了納粹要偷襲的信息。納粹特工利用摩斯密碼的點和長橫等符號作為密碼,把這些密碼做成裝飾圖案,藏在模特的長裙、外套和帽子等圖案中。他們愛用這些伎倆,把密碼藏在畫、樂譜之中。」

「這麼神奇?」

「密碼研究枯燥無味,一旦你沉浸於其中,會發覺妙趣橫生。而且,密碼還有地域性,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密碼,各有特征。」

「孟教授喜歡研究哪個國家的?」

孟教授含笑推推眼鏡,「我現在喜歡認證。即使非法者破獲了密碼,取得加密過的資料,也無法獲取正確的資料內容。這個設置就是認證。」

「沐助教呢?」

「沐助教原先主修的是歐洲密碼研究,我希望她的領域更寬廣些。所以這次海南衛星基地的加密設計,以她為主。」

諸航很小人地想,孟教授終究不是不諳世情的書呆子,如此重視沐佳暉,必然看在首長的麵子上。

孟教授太忙了,兩人講話中,不時有電話打進來,不時門被人敲開。聽完孟教授介紹完設計大概,諸航不好意思久留,起身告辭。電話又響了,孟教授跑過去接,喊來隔壁的沐佳暉替她送諸航。

四目相對,彼此淡淡地點了下頭。之前雖然碰麵過兩次,這次算是諸航與沐佳暉第一次正式的、單獨的見麵。

樓上了年紀,古舊的木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樓道裡光線很暗。沐佳暉禮貌地在前麵領路,誰也沒有說話。

出了辦公樓,眼前陡然明亮。諸航以為沐佳暉送到這,就該止步了。沒想到,沐佳暉盛情地繼續向前走。

「不好意思,前兩天聽卓陽姑姑說起諸中校,我才把諸中校與姐夫對上號。」沐佳暉放慢腳步,與諸航平行著。她說話的語調維持一個高度,聽不出任何情緒。

諸航嘴角淺淺一彎,以示回應。漏洞百出的謊言,怎麼聽怎麼假。也許是她懶得編,隻是想找句話開口而已。

「隻不過離開北京三年,變化就好大。」沐佳暉像是感慨,又像是質疑。

諸航扭頭看向兩邊,一棵棵粗壯的梧桐,整齊地排列著。多少年來,天下學院的布置都大同小異,不是方就是圓,規規矩矩。

「我很喜歡姐姐生活過的四合院,裡麵有我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經常去看看。」

諸航突然放鬆了下來,來了,風來了,雨來了,她喜歡這種直接的刀光劍影,受傷也罷,流血也好,無論贏和輸,明著來。「我介意。」

沐佳暉皎美的容顏一愣。「你擔心我會因為姐姐的過世遷怒於你?我不會那樣不理智。如果你有罪,法律早已將你繩之以法。姐姐是被心髒病奪去了生命,雖然你那時已懷孕。你是無辜的。」

諸航毫不示弱地瞪過去:「哦,你原來知道你姐姐已不在人世,那麼也應該知道首長這個姐夫已是過去式。他們的生活已經畫上了句號,四合院現在是我和首長的家。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朋友、親戚。至於你,首長送你出國讀書又為你找了工作,你的歲數大到可以獨立行走,除了工作,我認為我們與你沒有任何必要牽扯著。」

「你叫姐夫首長?」沐佳暉眼中溢出一絲譏誚。「你心裡是不是覺得配不上他高貴的名字吧!」

「配得上、配不上,都不重要,首長,他是我的丈夫,這已成事實。他的白天屬於我,他的晚上屬於我。他錢包裡的紙幣、硬幣、信用卡屬於我,他的一切一切統統屬於我。我生病時,他會陪我去醫院、徹夜守在我床邊,我渴了,他會倒水吹涼後端給我,我餓了,他會半夜給我做麵。下雨了,給我打傘,天熱了,提醒我塗防曬霜。吃膩了阿姨煮的飯菜,他會悄悄帶著我去外麵吃我想吃的。哦,要是我和兒子鬧別扭,他也會無條件地護著我。」

哇哦,這通吼真爽、真通快,仿佛把心頭積壓很久的那口惡氣都吐盡了。一點都沒誇張,首長確實做過。諸航心情好得想跑上個八百米。突然,一隻球從遠處呼呼地朝她飛來,她下意識地舉手接住。

「不好意思,美女軍官,麻煩扔過來。」路邊籃球場上的幾個男生嘻嘻笑著朝她敬了個禮。

她展顏一笑,身子欠下,飛速地運著球往球場跑去,然後,再加速,上籃投球,利落乾淨,整個過程一氣嗬成。

「帥哦,美女!」男生們吹起了口哨,「要不要賽一場?」

諸航拍拍手,「我怕你們傷不起。」

「不是吧!」男生們給激將得脖子通紅。

諸航不理睬他們,擺擺手,走了。沐佳暉像座美麗的冰雕,還立在原處。

「沐助教,後麵編程上有什麼疑問,我們電話聯係。」總還是要見麵的,不要孩子氣的擺臉,玩老死不相見的遊戲。

「姐夫對我說,無論什麼事都可以找他,想什麼時候去四合院都可以。」沐佳暉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慢。

「你要學阿紫?」諸航麵皮抽動了下,但依舊保持著和煦的笑容。

「阿紫?」

「《天龍八部》裡,喬峰失手打死了阿朱,他答應阿朱,要好好照顧她妹妹阿紫。沒想到,一天天相處,阿紫瘋狂地愛上了喬峰。你對首長是不是也有特別的想法?」

這幾句話成功融化了沐佳暉的冰麵,那張嬌容一會兒紅,一會兒青,最後真成了紫。「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厚顏無恥。即使姐夫沒有再婚生子,我的心裡也隻當他是姐夫。」

「你如此高大、聖潔,那為什麼要一再打擾我和首長幸福的生活呢?」

沐佳暉把紅唇咬出了一排血印,纖細的脖頸不住痙攣,「你應該問為什麼姐夫對我這麼好?我告訴你,除了姐姐,姐夫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沒區別,他隻有責任和義務。他這一生,隻愛姐姐一個。他記得他們的每一個紀念日,記得她愛吃的巧克力,記得她喜歡的電影。他去德國時,為了買到姐姐喜歡的顏料,跑遍全城,然後提著兩大箱顏料上下飛機。他的辦公室裡,一直放著姐姐送他的台燈。姐夫他希望見到我,這樣子,他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想姐姐、說起姐姐。你隻不過用孩子鎖住了姐夫,可是姐夫的心呢,永遠給了姐姐。」

諸航出奇的平靜,「沐助教,你被你的卓陽姑姑洗腦了,服點安神補腦液吧!如果孩子是束住首長的枷鎖,請問,一個人能生孩子嗎?」

「那是意外?」

「下次如果遇到首長,你可以問他意外是如何發生的。」

美人羞惱,同樣青筋直暴、表情猙獰,也不賞心悅目。諸航想笑,還是忍住了。但是上了去國防大的公交車後,諸航的好心情像灌在沙漏裡的沙,一點點漏淨了,挺直的肩耷拉下來。最近,討厭的人和事為什麼這麼多,是什麼助長了她們囂張的氣氛,她真是不明白。她和首長木已成舟,她也努力表現好,這些人眼瞎了麼,看不到她和首長之間的和諧,難道非要把她和首長折騰得心神不寧才罷休?不能讓她們詭計得逞,無論如何,咬牙挺住。允許她們的羨慕妒忌恨,隻是諸航嘆氣,她不在意首長與佳汐的從前,但一遍遍地強迫她去聆聽,有時候心會不由自主地混亂。謠言傳千遍,會成事實。她們口中的首長和自己看到的首長,哪一個是真的?

公交車經過一個站點時,兩個警察示意兩邊的車輛停下,一排穿著校服的孩子排著隊過馬路。一晃,九月啦,開學了,梓然今年上初中,給她打電話時,老氣橫秋的。再有四十六天,是帆帆的二周歲生日,要不要搞個小慶祝呢?

呃,眼皮倏地一跳。諸航閉眼休息了下,睜開時,又是一跳。諸航撕撕眼皮,公交車又到站了。

進國防大時,諸航特地繞了條道,避開教學樓,她不想遇到趙彤。趙彤是不會放過在她麵前顯擺的機會。

在指揮部樓下,諸航很驚訝和首長搭檔的韋政委坐在大廳裡,手裡還抱著隻籃球。一看到籃球上那飛揚瀟灑的幾個字母,諸航笑了。

「韋政委,你剛從紐約回來嗎?」她激動地跑過去。科比簽名的籃球,她都想瘋了。後悔沒買身球衣讓周師兄帶去,順便也簽個名。

韋政委默默地把球遞給她。

「是周師兄請你捎過來的?太開心了,謝謝!」諸航掏出手機。是呀,周師兄說周一回國。

「諸中校!」韋政委叫住了她,「不要打了,電話不會通的。」

諸航詢問地回過身。

「周中尉的手機現在大概沉在了大西洋的海底。」

紐約,世界最大城市,是美國金融經濟中心,人口和港口最多的城市。水域占了全部麵積的百分之三十二,紐約市的五大區之中有四個位於島上,區之間的交通靠眾多的橋梁及隧道連接。上下班時,各座橋梁上經常堵得水泄不通。

尼克斯隊與湖人隊的慈善友誼賽放在尼克斯隊的主場館麥迪遜廣場花園舉行,那個晚上,兩隊來了許多球迷,各界政要,各大媒體。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搞了兩張票,大使館的一個秘書和周文瑾同去的,秘書開的車。因是友誼賽,明球星們以炫技為主,科比、奧尼爾、約翰遜、卡梅隆都出場的,比賽精彩卻不激烈。現場的氣氛非常熱,球迷們友好而禮貌。湖人隊的水平明顯高出一籌,贏在意料之中。球賽結束,球星們熱情地為球迷們簽名、合影。

秘書微笑地看著一身正裝的周文瑾擠在一堆尖叫的球迷中擁向科比。科比看到周文瑾這張俊逸的東方麵孔,笑了,瀟灑地在他新買的籃球上簽上名字,周文瑾握手道謝,秘書替他們拍了照。

周文瑾小心翼翼地捧著球出了球館,上車前,他看了看夜空,對秘書說,他覺得紐約今晚的星空特別美。秘書笑,在紐約,很少能看清星空的,紐約的環境一年比一年差。

中方代表團入住在長島。

那個晚上,交通並不算擁擠,車經過布魯克林大橋時,很暢通。因為暢通,也許秘書疏忽了,也許是天意,沒有察覺一輛大卡車飛快地超了上來,它甚至沒有響喇叭。卡車的體積太龐大,秘書發覺後,本能地向右避去。已經晚了,車的重心傾斜,撞倒護欄,栽入了安靜的哈德遜河,濺起巨大的浪花。

車是第二天中午打撈上來的,玻璃都震碎了,唯有那隻科比簽名的籃球好端端地卡在椅子之間。傍晚時分,在一公裡外的水麵上,有人發現了秘書的屍體,他安詳地漂浮著。又過了一天,搜救人員仍沒找到周文瑾。有人說,哈德遜河與大西洋血脈相連,沿著河堤就可以走到大西洋。周文瑾大概隨水流去大西洋觀光海底世界。大使館參贊沉痛地告訴韋政委:周文瑾中尉失蹤。

韋政委說完了,他內疚地看著諸航。諸航默默地低著頭,球在手中轉來轉去。

「我送你回去。」韋政委說。

「我還要上去有事。謝謝你!」諸航鄭重地向他點了下頭,臉急忙偏過去,不容任何人揣測她的表情。

「那我打電話讓紹華來接你,他今天一直呆在外麵。」

「不用的,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諸航死命地按電梯上行鍵。

韋政委隻得看著諸航的身影鑽進電梯,消失在他眼前。

這幢樓翻修得很新,唯獨電梯是舊的。運行時,纜繩吃力地叫著,聽得讓人怕怕的。

在指揮部,諸航有一間辦公室,她不用坐班,來得很少。推開門,一股冷清的灰塵味。不知怎麼走到辦公桌邊,扶著桌麵,慢慢坐下來。手中的球太重,重得擊碎了她的心,手抖得握不住,球滾到了角落裡。

見到球那一刻的狂喜,像個巨大的諷刺,對著她譏誚地笑著。

什麼叫失蹤?汶川大地震時,電視上每天都在播報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失蹤多少人。那些失蹤的人,後來也沒聽說他們回家了。他們在哪,永遠沒人知道。失蹤,是個委婉含蓄的詞,其實,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周師兄出發前一天,他問她如果時光可以回流,當初出國的名額不受限製,他們會如何?她是那麼不耐煩地篤定,他還是他,她還是她,一切都不會改變。不,不,如果時光可以回流,她不會那麼隨便地對周師兄說要科比的簽名。她應該知道,她的事,周師兄很上心,很上心。當他得知湖人隊與尼克斯隊有友誼賽時,第一時間興奮地告訴她。

那是他和她最後的聯係,她沒有回應。

周師兄

諸航閉上了眼睛,思緒恍恍惚惚地往前飛。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周師兄陪她坐在網吧裡,那麼無奈地看著她。她打遊戲打得忘了一切,包括身邊的他。那時候,很多人愛玩植物大戰僵屍、憤怒的小鳥。她嫌不過癮,都玩重武器。周師兄看看新聞,玩會五子棋。坐在她隔壁的一個小男生在看動畫片,聲音開得很大。

她騰空瞟過去一眼,畫麵非常唯美,插曲像民謠,淡淡的憂傷。

西邊天空暮色漸重

一縷陽光穿破了層雲

在這傍晚陣雨之後

悄然察覺夏日的氣息

雲後的陽光湧向大地

側耳傾聽著心中思緒

友人麵容在耳邊響起

夏日夕空,泛起馨香回憶

過往時光,依然那麼鮮明

真心相對,眾人歡笑之景

原來是,那場夏天的回憶

煙籠草叢,果色漸紅

仿佛那場熱鬧的夏祭

簷下風鈴清悅響動

讓我的心也一同搖曳

夜蟬已早早開始喧鬧

獨自漫步於林間小道

往日情景在心中蘇醒

仿佛在我耳邊

對我輕聲細語

原來是,令人懷念的往昔

依舊保存著,昨日的模樣

依舊埋藏在,今日的心底

好奇怪,那麼長篇的歌詞,她一句句都能清晰地想起。

諸航緩緩地睜開眼睛,走到角落裡,把球抱起按在心口。陪她打球、玩遊戲的周師兄,扔下她獨自去哈佛的周師兄,回國後對她表白的周師兄,不甘心認輸誣陷她是黑客的周師兄

那些歲月,青澀,甜蜜,懵懂,快樂,無奈,無法復製,不可代替。

可能她曾怨過他,可能她曾恨過他,但她也曾傾盡全力珍視過他。他走了那麼遠,變了那麼多,他已經不是從前的周師兄,她卻從來沒有對他惡語相加過,更沒有詛咒、謾罵過他。

令人懷念的往昔,依舊埋藏在,今日的心底。

寧檬說,周師兄以後會娶一個比她強百倍、千倍的女子,讓她嘔死。

那一天,她等不到了,看不到了。

現在,他再次把她給扔下了。

又是美國,萬惡的資本主義,叫人怎麼不恨它!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隨周師兄沉入了大西洋中。也許成了一粒水珠,也許水珠被陽光蒸發,飄到空中,變成了一朵雲、一陣風。

她將籃球放進了文件櫃中。

外麵響起砰砰的關門聲,下班了。餘暉從樓群之間漏下來,霞光驚艷刺眼,一天又過去了。

國防大有去軍區大院的班車,同車的都是認識的人。諸航坐在最後,聽著別人談笑風生。她感覺車裡的自己隻是個殼,靈魂支離破碎地在空中飄著。頭像有千斤重,什麼事都想不了,想不動。

帆帆蹲在一人高的盆景樹後麵,雙手托著下巴,安安靜靜。看到諸航,兩隻手臂張開像迎風的翅膀。

「怎麼沒有畫畫?」諸航任由帆帆小嘴口勿過她的脖頸、鼻子、眼睛。

「我今天在想事情。」帆帆認真地回道。

「哦,帆帆想什麼?」

「我在想,要是有一天媽媽不要我,怎麼辦?」

諸航一怔,頭皮刺刺的痛。

唐嫂笑著過來,「今天下午電視裡播的一個劇,裡麵有個媽媽把孩子給拋棄了,孩子追著媽媽後麵跑,媽媽都沒回下頭。估計把帆帆給嚇著了。」

「那個是人家編的故事,騙人的。」諸航抱了幾次帆帆,手臂完全使不上力,她隻得牽著他的手。

「媽媽會和帆帆永遠在一起,是不是?」帆帆問道。

諸航點頭。

帆帆笑了,蹦著跳著,又去玩了。嘴裡還在哼著:「媽媽好,帆帆好,爸爸好!」

呂姨曬了一竹匾的杏仁,說是今天剛從農貿市場買的,曬乾後,磨豆腐吃。

諸航看了看,沒有力氣講話。

諸航沒吃晚飯,洗了澡就進書房了,她叮囑唐嫂給帆帆洗澡、哄帆帆睡,她今天要熬夜,不要打擾她。

帆帆磨磨蹭蹭地跟著進書房,自己拿了畫筆和紙,一臉討好的笑,向諸航保證,他隻畫畫不出聲,他要陪媽媽。

「媽媽要專心做事,不需要陪。」諸航說道。今晚,她隻想一個人呆著寫編程,把全世界關在門外。很多很多的事,留到明天再麵對。

帆帆圓睜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好一會,他低下頭,抱著畫筆和紙出去了。那小背影上寫得無比的委屈和傷心,仿佛真的被拋棄了一樣。然後,在門口,他期盼地回了下頭,踮起小腳,幫諸航給門帶上。

諸航嘴巴張了張,想喊回他,最終沒有出聲。

打開電腦,諸航強逼自己不去看郵件。其實根本無法靜心做事,想給小艾打電話,小艾和師兄去桂林度蜜月了,寧檬,現在不知在哪個餐廳醉生夢死。諸盈?不,不能,姐姐會擔心的。像任何時候一樣,隻能把所有的情緒嚼碎了,一口口咽下去。

時間,慢得像在嚴冬等待春天,一分一秒都很難挨。

門再次被推開了,卓紹華抱著帆帆站在門口。

「首長,我」她想快快地把他們打發走。

卓紹華偏過臉,看著帆帆,「告訴媽媽,我們要去哪裡?」

帆帆大聲回答:「帆帆要去媽媽上學的學校打球,以後,帆帆也會好好看書、上學,像媽媽一樣。」

諸航哀求地看著卓紹華。她不能在帆帆和首長的麵前,心神被另一個男人占去,可她卻又控製不住。

「換身衣服吧,別讓師弟師妹們笑話了,給帆帆做個好榜樣。」卓紹華第一次用命令的語氣對她說話,不容反駁。

帆帆大概以為去旅行,搬了很多東西放在後座。有他常玩的玩具、布偶,常吃的零食。還搬了幾本書,精裝的書,又大又厚實,他搬得氣喘喘地,卻不要爸媽幫一點忙。最後,不忘再帶上他的畫筆和紙。

偌大的後座被帆帆一個人占去,諸航隻得坐在副駕駛座,首長自己開車。帆帆沒什麼看過夜景,一束霓虹閃過車外,他都驚喜地跳起來:「媽媽,什麼?」

諸航打起精神,告訴他那是一家五星級飯店的招牌。這家飯店很古老了,世界各地都有它的分店。

帆帆含著手指,「媽媽,看!」他指著一幢高聳的大樓。

「那是播放《灰太郎與喜羊羊》的地方----中央電視台。」

「媽媽真棒,什麼都知道。」帆帆毫不吝嗇地誇獎道,探過身去扌莫扌莫諸航的臉頰。

諸航深吸兩口氣,握住小手。溫暖的小手,綿軟的小手,像夏夜清涼的晚風,習習吹盪,撥去她頭頂上空灰暗沉重的雲彩。

北航剛開學,冷清多日的寢室恢復了喧鬧,餐廳、教室、圖書館燈火通明,難得球場上很安靜。

卓紹華讓帆帆坐在球場邊,那兒有個簡易的小亭子,可以掛掛衣服和包,下雨時能擋擋雨。恰好,又挨著路燈。球場是暗的,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亭子裡的一切。帆帆太興奮了,他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學校,好多好多的房子。

「首長,不要打了,散散步吧!」圍著籃球場走兩圈,腿也累,心也累。夜風漸漸大起來了,樹枝刷拉刷拉方向一致地搖擺著,天上的雲走得很快,氣勢有點嚇人。

「我雖然很少打球,不見得會輸給你哦!」卓紹華舒展著手臂。

帆帆抱著大球過來,「爸爸,給!」

「今天,帆帆給爸爸媽媽做裁判,誰輸了,就刮個鼻子。」

帆帆舉手與卓紹華擊掌,「好!」他知道裁判是什麼角色,正式的籃球比賽有幾個人,這些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諸航就一遍遍地講解過。「爸爸,加油!」

「為啥不讓媽媽加油?」

帆帆咯咯地笑。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贏。」卓紹華運著球,開始熱身。「諸航,接著!」他把球扔了過來。

諸航跳起,接住,愣愣的。

「別讓帆帆失望,呃?」卓紹華意味深長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帆帆坐回了裁判席,小手拍得啪啪直響。

諸航在原地拍著球,出一場汗也好,她飛快地跑著,向籃下進攻。卓紹華攔阻,她躲,向左,向右,一個假動作,一躍,投籃成功,卓紹華接過球。

「媽媽,媽媽!」帆帆歡叫著跑過來,抱住諸航的臉,獻上一記響亮的口勿。

諸航全身的細胞都活躍起來了,她的全世界就是手中的球。首長打得不算很好,但他堅強,不管輸多少分,毫不氣餒,下一秒,又全幅身心地守衛、進攻。

「要下雨了。」樹葉翻動的聲音更大了。

卓紹華拭去額頭的汗,「帆帆,呆在那兒別動,我們繼續。」

「好!」帆帆響亮地回應,他要給爸爸鼓勁。爸爸今晚要被刮鼻子了。

兩個來回之後,雨劈哩啪啦不由分說地砸下來,砸在寬大的枝葉上,砸得他們頭上。諸航抱著球,雨霧迷漫,眼前變得白茫茫的。卓紹華沒有動彈,身子前傾,準備搶奪手中的球。帆帆乖乖地坐在亭子下,不吵不鬧。

諸航心中突地一震,「首長」

卓紹華走過來,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諸航,不要忍,哭出來,大聲哭出來。」

諸航搖著頭,淚水卻不聽使喚,如決了堤的河水,一泄而下。

心頭那麼多的自責、那麼多的痛,隨著淚水、雨水,痛痛快快地流淌。

不是很久前的一個冬夜,也在這裡,周師兄走了,她跌倒了,兩掌都是血。首長找到她,問她:自己站得起來麼?她站起來了,由他背著上了車。

有些事,別人幫不上忙,隻能靠自己。

這場大雨,算得上是夏日最後一絲殘威的總爆發,它淋在身上,已經帶著深深的涼意。這場雨之後,秋天就該登場了。諸航的牙在控製不住地打顫。

卓紹華走過來,將她擁進懷裡,在她耳邊說:「所有的悲痛和辛酸都留在這個夜晚、都隨這場雨結束,明天,為我,為帆帆,堅強一點,可以嗎?」這不是命令,是懇求。他很心痛周文瑾的離開,不是妒忌他與諸航的青春年華,周文瑾確實是很優秀的人才。但是命運的當頭一棒,無法閃躲,如佳汐當年的突然過世。

這孩子隻要無助或者徘徊、苦悶時,有意無意都會來北航。北航在這孩子心中是個什麼位置,他清楚。那就來吧,但是他不允許她獨自悲痛,他要她知道,她還有兩個男人-----他和帆帆在愛護著-。

諸航咬住唇,仰起頭,把眼淚往回咽。

雨慢慢小了,變成無聲無息的雨絲,幽幽飛揚。

帆帆踩著水花跑過來,手裡捧著條大毛巾。「諸航,誇獎下帆帆呀!」卓紹華說。

諸航蹲下來,她怕濕到帆帆,隻湊過去與帆帆親了親,帆帆回應地口勿口勿她的兩頰,然後告訴爸爸,雨是鹹的。

球賽宣布結束,兩個人濕淋淋地上了車。卓紹華把車開得很快,悲傷之餘,如果再生場病,那會讓人精神更沮喪。

還好,泡過熱水澡後,一家三口都無恙。

帆帆自覺地跑向自己的小床,卓紹華喊住他,邀請他睡大床。「爸爸!」帆帆激動得隻會傻笑,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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