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亂花漸欲迷人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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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在窗格間,如超載的重車般一站一站緩慢經過。卓紹華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表,當時針指向下午五點時,他幾乎是如釋重負。對於他的準時下班,秦一銘一點也不意外。實際上,他也盼著早點回去,看看新出爐的諸老師是否完好。

車一駛進軍區大院,吳佐跑了過來,臉上的神情很古怪。「諸老師回來沒有?」秦一銘問道。

吳佐撓撓頭,看看首長,支支吾吾的。卓紹華步子一緊,直奔後院。唐嫂聽到腳步聲,從廚房裡探出個頭:「帆帆媽媽回來了,在帆帆屋裡呢!不知怎麼回事,衣服和上班時不一樣了,人垂頭喪氣的,問她也不說話。」

卓紹華轉身上樓,還沒到帆帆房前,就聽到摩托車的疾馳聲。他推開門,諸航歪在床上打手機遊戲,音量放得很大,身上不知是誰的衣服,月匈前一大塊汗漬。帆帆端坐在桌邊寫毛筆字,寫一行,看一眼諸航。

「別影響帆帆寫字,咱們去書房玩!」卓紹華欠身按下遊戲暫停鍵,拉住諸航的手。

諸航一把甩開,狠狠瞪了卓紹華一眼,不過,人倒是出來了。身後的帆帆輕輕嘆了口氣,不知是出於解脫還是出於擔憂。

「首長,我很討厭你。」不等卓紹華發問,諸航先發製人,「拜托你以後下達任務時,站在我的角度考慮考慮。像這次,我都沒有教師證,你就讓我直接上崗。你不要插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說這是特殊情況,不需要那些條條框框。我同意,那麼你也讓我培訓下啊。你太高看我了,我真沒那麼厲害。我往講台上一站,一看就是個走後門進去的。」

臉,丟大了。當著二百號同學,還有校領導們,被大校長訓得狗血淋頭。那時,真的想死。校長問她到底是專業課老師還是體育老師,還是她想德智體全麵發展,很多人都不厚道地在笑。她在寧大是迅速走紅。在地鐵站遇到幾個學生,在她身後指指點點。她回過頭瞪過去,她們連忙假裝在看站牌。

慶幸的是,她沒輸給那個叫馮堅的高壯男生。這樣,下節課,那幫學生應該能乖一點的。但是,校長命令她在下節課前要聽滿十節大課。這就意味著後麵幾天,她要像學生一樣到處找教室,搶位子。

「我們確實是走後門進的啊!」卓紹華很坦然,「後門怎麼了,它開著,不就是為了讓人進出,不然要它乾嗎?」

諸航覺得自己快瘋了:「人家知道我是部隊轉業的,突然空降寧大,寧大又剛好出了人質事件,我課又上得亂七八糟,這不等於在我腦門上貼了字條,所有人都知我是個假冒偽劣產品。你讓我還怎麼查事件,人家本來就在暗,現在不是在防我了,估計哪天就把我給滅了。」

「不說你在部隊工作過,你以為人家就查不出來?你要是表現得非常稱職、完美,這不就等於告訴別人你是有備而來?如果我是那個隱在黑暗裡的臥底,你今天所有的表現會讓我陣腳大亂、如墜雲霧。諸航,你沒有搞砸任務,實際上,你的表現非常好。」

「這不是安慰?」

「不是,是就事論事。你不需要刻意表現什麼,本色出演就好。」卓紹華溫柔地扌莫扌莫諸航的臉,不知這孩子今天遇著什麼事了,反應這麼大。

「說得很輕巧,出醜的人又不是你。」諸航避開了,也許那是首長的深意,可是籃球場上的一幕太不堪回首。恥辱,歲月抹不去的恥辱,等於在她腦門上刻了個紅字。

這一天注定是不能平靜了,晚飯前,歐燦打來電話。首長在書房裡,諸航在客廳,都能聽到歐燦暴怒的嘶吼聲。

她應邀參加一個國際兒童組織的活動,活動在兒童劇場舉辦。結束時,她和參加活動的幾人步出會場,在門口看到晏南飛抱著戀兒在等著看一部兒童音樂劇。她以為自己想戀兒想到出現了幻覺,直到戀兒撲上來叫她奶奶。

「我到底是不是你媽,是不是戀兒的奶奶,為什麼戀兒來北京,我不知道?」歐燦眼睛長在頭頂,很少有人能入她的眼,而戀兒是她心目中如天使一般的存在,她是戀兒的「二十四孝奶奶」。

卓紹華把話筒側了側,溫言道:「戀兒剛去北京沒幾天,和外公待幾日,就去您那了。」

「我沒法跟你和諸航爭,難道我還比不上那個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外公嗎?」歐燦越說越火大。以前,晏南飛叫她一聲大嫂,禮節什麼的都很到位,現在和卓陽分開了,他看著她,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冷漠。她和戀兒還在說著話,他就強行把戀兒給抱走了。戀兒趴在他肩頭上,朝她小手直揮,她的眼淚好懸沒掉下來。

「媽媽說什麼呢,誰都不能代替誰的。爸爸最近怎樣?」他試圖轉個話題,歐燦卻不依不饒:「告訴你卓紹華,明天我要是看不到戀兒,我就打上晏南飛家門。」

掛了電話,卓紹華直捏額頭,扭頭對上諸航的目光,苦笑道:「生戀兒時,怎麼不一肚子生兩個呢,那樣一家一個,都好!」

「那我姐呢?」

卓紹華看著在沙發上看書的帆帆:「帆帆給她,平均分配!」

帆帆默默低下眼簾,看自己的《論語》。《論語?為政》:「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這句話的意思是好像每一個人做的事都差不多,求學、工作、吃飯、睡覺,可是每個人的人生卻是千差萬別。你想了解一個人,不能武斷地憑幾句話幾件事就認定一個人。你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而觀其行不單在於結果,更要注意動態的過程。

媽媽今天看上去好像很沮喪、很焦躁,甚至很像是個逃兵,他知道那不過是媽媽對自己要求高,一時急於求成罷了。媽媽才不會退縮呢,她隻是還沒有找到適合她的方式。爸爸輕聲細語地寬慰著媽媽,像是一切都被他牢牢地掌控著,其實爸爸心裡也很緊張,今天上樓時,有兩步爸爸是一腳跨了兩個台階。

諸航聽的第二節大課,就是欒逍的心理健康輔導課。他的課沒有學分考核,來的學生卻很多,氣氛也很活躍。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思影博士坐在她的旁邊,不知是出於友情支持,還是她的心理出現了異常。

課還沒開始,諸航就要被一種感覺徹底淹沒了。思影博士不知噴了什麼香水,一聞到,腦神經立即想到香橙、檸檬、佛手柑、鈴蘭和金銀花,周圍是充滿生機的綠葉,花叢中有飽滿誘人的果實,帶著洋梨的一絲甜蜜。

「聞出來了?」思影博士的神情像陽光裡睡足了午覺的貓,懶懶的,高貴的。

諸航搖頭,很想換個位子。

「這就是傳說中的『控男』。it』sbetterinthedark」顧思影幽幽地拖長著尾音,看向正在步向講台的欒逍。

欒逍穿得很學院範兒,白襯衫,卡其色長褲,無框眼鏡,講課時看上去比平時高深莫測很多。他講了情商和智商的區別,這個話題本身就接地氣,學生的討論很積極。智商是由先天決定的,情商卻是靠後天的培養。智商高的人,以後的成就卻不一定大;而情商的高低卻和成就成正比。學生們聽得頭一點一點的。他還給學生做了一個心理測試,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布滿圓點的簾子,他讓大家來回答看到了什麼。有人說就是一麵靜止的簾子,有人說簾子上的圓點在緩慢轉動。

諸航揉揉眼睛,她怎麼看的是簾子上麵的圓點在飛速轉動呢?

欒逍示意大家安靜,說這項測試也是a國測試犯人是否犯罪的一項心理測試。正常人看到的圓點是不動或者十分緩慢地轉動。而犯罪分子看到的圓點則是在飛速旋轉,那是因為犯罪分子做賊心虛,心理壓力過大,導致心理失衡。

諸航在下麵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難道她內心裡是一個潛藏的犯罪分子?

兩節課加上中間的休息時間,總共105分鍾,思影博士專注地看了欒逍100分鍾。剩下的時間裡,她問了諸航一個問題:「你和王琦是怎麼認識的?」

諸航一愣,委婉道:「在一個飯局上見過一次麵。」

「我最討厭那種男人,大男人辦公桌上擺個小鏡子,有事沒事照來照去,男不男,女不女。」

思影博士神情輕蔑,好像王琦就坐在她麵前。

諸航隨口問道:「那你喜歡哪種男人?」

思影博士目光灼灼地看著前方,欒逍在收拾教案,身邊圍了一堆的學生。下堂課,他預告將和學生一起探討微表情。要不是在536遇見過他,諸航打死也不會相信他這個老師和她一樣是走後門進來的。不過,他比她有優勢,本身就是心理學碩士,也算專業對口。

「欒老師很神秘,也很有魅力,如果做他的女朋友,什麼都被他看得透透的,好像整個人被脫光了衣服,無所遁形。這樣好嗎?」思影博士有些猶豫,虛心地向諸航求教。

諸航玩世不恭地撇了下嘴角:「他做你男朋友的話,遲早有一天也會在你麵前脫光衣服,同樣無所遁形,你一點也不吃虧。」

思影博士倏然屏住呼吸,抓住諸航的手不禁用了些力:「諸老師也看出了欒老師對我有特別的想法,是不是?」

諸航嘆服,欒老師征服的不隻是學生,他連滅絕師太也一網打盡了。

「但是我不相信婚姻。」思影博士站起來,和諸航一塊往外走,眼角的餘光一直留意著欒逍,「結婚這個事兒會把很多東西都固定下來,把很多充滿想象力的事變成一套程序,把本來該由對方主動作出的愛的奉獻變成一種簡單的勞動義務。總之,一張結婚證把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變成了萬惡的讓人不能忍受的壓迫與被壓迫。」

「我覺得結婚不是這麼功利。結婚讓你感覺到在這世界上,無論你遇著什麼,都有一個人和你共同麵對。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很多事,隻有兩個人才能做。」諸航用手遮住額頭,陽光照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有點反光。

「你沒有結過婚,才會說得這麼天真。如果你結婚了……」

諸航停下腳步:「我結婚七年了。」

思影博士吃驚地捂住嘴巴:「怎麼可能,你看上去……不大。」很多人形容女軍人英姿颯爽,在她看來,那不過是對男人婆的另一種演繹法。哪個男人沒長眼睛,願意娶個男人婆回家?像她這樣,高學歷,女人味十足,卻還待字閨中,真是好沒天理。

「我結婚早,沒辦法,懷孕了。」諸航難得臉紅了。

思影博士立刻腦補出所有的情節:諸航用槍逼迫了那個男人,然後懷孕,出於責任感,男人不得不和諸航結婚。「你老公現在……還好嗎?」

諸航氣憤道:「不要提他。」

看,強扭的瓜就是不甜,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思影博士心情飛揚如歌,看著欒逍突破了重圍,追了上來。「在聊什麼呢?」

「聊諸老師的婚姻。」看到欒逍,思影博士微微一低頭,亭亭站立,如路邊搖曳生姿的一棵女貞樹。

「諸老師結婚了?」欒逍把書夾在腋下,扭頭看諸航。不知怎麼,一看到她臉上兩道緊鎖的秀眉,他就忍俊不禁。可惜那天他沒看到諸航在籃球場的英姿,據說輸的那個男生睡了兩天都沒緩過來。聽學生們繪聲繪色地說諸航球打得是何等漂亮,簡直令男生自慚形穢,又說被校長訓斥的諸老師有多可愛,小表情又無辜又不服,拳頭握得緊緊的,像是要打架。

「七年了。」思影博士的語氣絕對是幸災樂禍,她對諸老師的另一半表示誠摯的同情,「我覺得她像在講故事,欒老師相信嗎?」

欒逍咳嗽一聲,掩飾住笑意。

「欒老師呢,有女朋友嗎?」思影博士鼓起勇氣問,諸航也揚起臉等著答案。

在一些不著邊的影視劇中,都會把狙擊手描寫成冷酷而又神秘的男子,他們的心中藏有一個浪漫而又傳奇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要麼是年少時帶給他們溫暖、甜蜜的小女生,卻不幸早逝,要麼是和他們搭檔的同伴,在執行任務時替他們擋了子彈,這樣,他們就一直孤苦而又冷傲地活著,所有的熱情都留在回憶裡。事實上是,狙擊手根本沒機會接觸到女性,大部分的婚姻都是靠家人搞定,毫無浪漫可言。

但是欒逍拒絕這樣的方式,他寧可孤單一輩子,也不願讓愛情像執行任務,事前詳細地計劃,周密地安排,事情發生的過程中,無論什麼狀況發生,都可以冷靜地應對。愛情就是一場毫無準備的邂逅,如同奇跡。

這是一個奇跡嗎?

「我也結婚多年了。」欒逍喜歡這個答案,遠離是非,很安全。

思影博士臉上的表情很精彩,如同被打翻的調色板,一塊巨石在她心裡碎了,她被震得七零八落,整個人都不完整了,她實在無法裝作沒事人一般,丟下一句「我有事先走」,就急匆匆遁了。這世界怎麼了,不是說有很多剩男剩女,怎麼到最後,剩下的隻有自己呢?

諸航朝欒逍聳聳肩,欒逍扶了扶眼鏡,兩個人相視而笑。

「諸老師,我們又見麵了。」這是在寧大,兩個人第一次私底下相處。他不是用欒逍老師的禮貌口口勿,而是以在536共同工作過的一種會意的暗語。欒逍看看四周,黃昏的微風拂過植滿香樟樹的樹林,青磚鋪就的小徑蜿蜒向前,路邊盛開著大蓬的紫色的、黃色的菊花。「我很意外。」也很開心。

學生一食堂外麵有一個大大的布告欄,誰撿到了飯卡、鑰匙,誰有二手自行車出售,誰想長假內結伴出去玩,都在上麵貼個告示。禮堂和演講廳有什麼活動,周末時,學校影院放映什麼電影,也會早早在上麵公布。大家都習慣了,飯後到布告欄瞅一眼。

欒逍很少經過這裡,周五早晨,他特地繞了過來。粉紅色的公告貼在布告欄最醒目的位置:周五第三堂,在計算機係b教學樓第三階梯教室,諸航老師的《計算機時代的利與弊》舉行公開課,歡迎全校師生去觀摩。

這是諸航的第二節課,欒逍不知大校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為一所綜合大學的管理者,這樣的決定肯定有特別的理由,絕對不會是因為諸航與學生在課上嬉鬧而變相嚴懲。有可能他是在檢驗諸航聽了十節大課後的成果。但是,諸航能應付得了嗎?

諸航看上去不是很緊張,和欒逍打招呼時,還俏皮地擠了擠眼睛。思影博士大驚小怪地進來,她剛去郵箱取報紙和信件。「諸老師,有人給你送花了。這花叫什麼名?」

「藍色鳶尾!」諸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藍色是一種迷幻的色彩,看太久,眼睛會有短暫的盲區。

「對!是你老公送的?」思影博士翻弄著花束,看到裡麵有一張心形的卡片。她正要取出,諸航一把搶過。

「wing,allthebeat!」打印的五號字,沒有落款。諸航的耳邊像刮過一陣風,刺骨,寒冷。看似一句最簡單、最普通的鼓勵,她卻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可是,怎麼可能?他和她,早已如兩座山,隔海遙望,永遠不會相見,永遠不會有哪怕是細微如發絲一般的關聯。

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諸航呆住了。

「諸老師?」

眼前站著欒逍,手裡端著一杯水。「一會兒公開課要講很多話,多喝點水。」欒逍不著痕跡地掃視了下花束,卡片被諸航揣進了口袋。

「謝謝!」諸航努力扯出一絲笑。

「送花的人是誰?」思影博士不放棄地追問,竟然有人送花給諸航,還是這麼神秘的花。「如果不是你的老公,那一定也是你的愛慕者。」

「曾經的同事。」嗬嗬,同事……

「你同事真夠體貼。」思影博士酸溜溜地轉身而去,順便睇了下欒逍。她心情很不好,看欒逍的目光都是幽怨的,思影博士心情不好,就愛折磨她的碩士生們。欒逍看到她的碩士生們這兩天都是一臉菜色。

「一會兒就要去教室了。」欒逍看上去有多平靜,心裡就有多洶湧澎湃。他離開536那天,諸航送給束大校的就是一盆藍色鳶尾,兩人還說起梵高什麼的。諸航應該很喜歡這花,這麼了解她的人不是她老公,會是誰?卡片上寫了什麼,諸航的臉色都發白了,牙齒把嘴唇咬出了印痕。

諸航點點頭,她把花隨意地放在窗台上。看了下時間,還有二十分鍾,公開課就要開始了。

「你……沒問題吧?」欒逍看看諸航,還是多問了一句。

「有!」諸航深呼吸,再深呼吸。

欒逍不知該說什麼,安慰、鼓勵,像戰友與戰友一般,上前拍拍肩……好像都不行。

諸航突地「啊」地大吼一聲,朝空中揮了揮拳,破釜沉舟道:「不過,我不會退卻的,放馬過來吧!」

公告發揮了功效,偌大的階梯教室裡人頭攢動,外麵的走廊也是擠得水泄不通。諸航有自知之明,這絕對和她的個人魅力無關。今天來的人百分之九十五是來看戲的。

馮堅仍然坐在第一排,從諸航進來,他就鼓著雙頰,提醒諸航他還在鬱悶中。諸航譏笑,真是個輸不起的人。

最後一排坐的是校領導,大校長在中間,眾星捧月似的。欒逍雙臂環抱,倚在後門,像個不經意經過的路人。

按照諸航的要求,所有的學生都帶著個人筆記本電腦到課,她無償提供wifi信號。確定大家都連接上後,諸航嘴巴歪了歪,笑了。

她沒有開場白,直接請大家安靜。「下麵,我給你們一分鍾,把你們認為自己最隱私的東西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清理乾淨你們曾經瀏覽過的特別網站。現在倒計時開始,59,58,57……」

學生們麵麵相覷,沒敢遲疑。聽課的老師也是相互交換著疑惑的眼神,走廊上聽課的學生盡力伸長了脖子,生怕錯過精彩的一幕。

隨著諸航的話音一落,她十指翻飛,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打。大屏幕亮了,跳出一張身著三點式的女子照片,還沒看清,又閃過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箋,接著,是某外文情色網站、淘寶網站流水式的賬單、朋友圈的聊天記錄……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但是在座的學生個個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不要擔心,除了你和我,沒人知道剛才那幾幅截圖屬於誰。我尊重別人的隱私,無意窺探。小夥伴們,不要以為網絡很迷人,它像一個沒有地域限製、沒有時間限製、無須考慮成本的戲劇舞台,你隨時上場,隨時下場,隨時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錯了,隻要你來過,即使大雪覆蓋住整個世界,這裡還是會留下你的痕跡。網絡是虛擬的,可是它比現實世界誠實。你一旦沉迷,它會以重力加速度讓你摔得粉身碎骨。奧威爾在《1984》裡寫道:你沒法知道某時某刻你的言行是否處在被監視之下,你隻能想象思想警察會以怎樣的頻率、怎樣的線路接通某個人的線路,他們很有可能一刻不停地監視著所有人的線路。可以肯定,隻要他們想,他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接上你的線路。這就是計算機時代的弊。」

「但是,我還是很喜歡這個時代。計算機時代的偉大之處在於,即使政府和企業掌握了絕大多數權力,隻要有了計算機,個人也能擁有不可小覷的力量。比如……」諸航按下幾個鍵,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付費的視頻網站。不過是眨眼間,她就破解了網站的驗證碼,幾乎是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老師,你這是在犯罪。」馮堅死命地托住下巴,他害怕一不下心,它就會砸到地上。

「對,計算機的發明就是把雙刃劍,它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被人利用,從而令人淪陷。主要看你是否存在理智,是否會自我束縛。剛才這個付費視頻網站是我的一個用戶,他們請我破解了他們的付費係統,然後我重新為他們增強了係統,原先破解密碼需要一天,現在要用200天。你會為看一部電影,埋頭200天去破一個密碼嗎?」

「老師,你還會別的嗎?」

「當然,誰敢憑一招半式就行走江湖。」

「老師,你是黑客嗎?」

「黑客很了不起嗎?其實我更擅長編寫遊戲,在下不才,網絡上為女白領們所青睞的《儷人行》和深受全家人喜歡的《鴨媽媽尋子記》都是我曾經的作品,我最近想寫一個《麻辣教師獨霸天下》的遊戲,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火力會非常得猛。」嗬嗬,她冷笑、獰笑。

哪裡吹過來的一陣寒風,學生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老師,你不太像一個軍人。」

「我也覺得我更適合校園,所以我來寧大啦!以後,我們要相親相愛哦!」她意有所指地朝下麵擠了下眼睛。

「老師,那個闖進實驗室的劫匪是不是也像這樣進入了實驗係統?」聽課的學生看向諸航的眼神,從漫不經心到聚精會神,從看戲到投入再到崇拜、畏懼,一個個都像魔化了。

「欲知後事如何,下節課分解。」下巴一抬,俏眸微挑,那小眼神是毫不修飾的挑釁、宣戰。

大校長飽經滄桑的麵容不易察覺地痙攣了,站在門口的欒逍仍然一派斯文,如果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鏡片後的雙眸深邃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光。

借用網友們最接地氣的方式來評論這堂公開課——全程無尿點,雖然諸航講得沒什麼條理,課件做得也一般,但生生把一節課上成了現場版的《黑客帝國》。學生們評價諸老師酷得無邊無際,後排的校領導和同行們,則覺得以後遇到諸老師,還是避著點,能不得罪盡量不得罪。大校長繞著階梯教室走了兩圈,對教務處處長說:「有沒有再大點的教室?」

教務處長回道:「隻有報告廳了。」

大校長點點頭:「諸老師的下節課估計要挪去報告廳上了,不然會發生踩踏事件的。」

教務處長有點愁:「諸老師這種上課方式……」他實在無法苟同。

大校長語重心長道:「學校不能永遠做象牙塔,有時候得把塔門開開,讓學生看看外麵的世界。」

思影博士則很不屑,男人婆就是男人婆,上個課都殺氣騰騰的。但她是位優雅而又高貴的女士,還是向諸航表示了祝賀,祝賀她終於順利地上完了一節公開課。「課講得精彩或枯燥,和個人的水平、魅力有關,能完整地上完一堂課,是一個老師起碼的素質。從諸老師今天的表現來看,勉強算及格,起碼今天沒把學生拉去籃球場操練。」

和諸航一個辦公室的兩位老師臉色有點難看,這人到底是誇人還是在諷刺人啊!諸航卻不在意,她感覺今天這課不僅順利,還很解恨,從今往後,看誰還敢小瞧她,連喝了兩大杯水,她心頭的激動才勉強壓下去點兒。

「晚上我們幾個一塊吃個飯吧,歡迎諸老師加入我們的行列。」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的欒逍開了口。

思影博士雙眼像扇半開半關的窗,騰地一下開到最大,眼珠有種奇異的色澤,絕對不是黑色的,黑褐色中泛著藍色的薄翳。

「你的眼睛?」諸航脫口問道,昨天她記得思影博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思影博士腦門上出現三條黑線,低聲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叫美瞳嗎?」

諸航還真不知道,不過,從字麵上揣摩,估計和隱形眼鏡差不多,隻是多了點顏色。「我真的很愛高科技。」思影博士由衷地感嘆。

和諸航同辦公室的兩位老師都已人過中年,笑著說和欒逍他們年齡差距太大,有代溝,玩不到一塊,晚上就不去了。「那我們三個人就吃個簡餐什麼的吧,晚了就沒地鐵了。」不知道首長今晚會不會加班,雖然帆帆很獨立、很懂事,但諸航還是想晚上陪他一會兒,哪怕就是說幾句話。

「沒事,我開車送你。」欒逍推推鼻梁上的眼鏡。

「我的車……今天有點小問題。欒老師也送下我吧!」思影博士的語氣不是在詢問,而是在要求,帶了點撒嬌的意思。

思影博士開的是一輛火紅色的甲殼蟲,寧檬評價開這款車的女人,一般是有公主病,不然就是準備單身一輩子的。「你看那車袖珍得像個高檔玩具,普通人家哪敢這麼敗家?就兩個座,副駕駛上擱包包,沒打算給孩子和老公留位置,正常人哪會是這種思維?」

寧檬嘴巴很損,有時候做事也很不靠譜,但諸航承認寧檬這個點評入木三分。

思影博士的甲殼蟲趴在停車場的第一排第一位,那是她的專用車位,來早來晚都是她的。她對管理停車場的老伯說,誰的車有我的漂亮,我就讓給他。我這是免費給寧大做門麵!寧大老師們開的車向來是走低調奢華風,還真沒人可以和思影博士競爭。

欒逍的車買了不到一周,識趣地泊在最裡麵,三人走了好一會兒。思影博士櫻唇半張,目光發癡:「我愛上他的安靜。他不說話的樣子讓我害怕,也讓世界害怕。」

諸航頭皮一麻,不是為思影博士話中的濃情感到肉麻,她是嚇的,以為思影博士發現了欒逍的真實身份。「你……」接下來怎麼辦,是把思影博士綁了還是直接殺人滅口?

「新君威的廣告詞!」思影博士打量著鋥亮的黑色君威,欒老師開這款車,有點讓她出乎意料。

諸航這時才恍然,拍拍頭,暗罵自己神經質。「冰霜雨雪,無阻,從容向前。」奧迪q7剛推出時,偌大的廣告占了寧城大洋百貨的大半麵牆。

「我不喜歡奧迪q7,征服感太明顯,一點也不紳士。」思影博士月要一扭,搶在諸航前麵坐上了副駕駛座。

欒逍在後視鏡裡和諸航對視了一眼,目光裡帶了絲歉意,諸航撇嘴,欒逍笑了。出辦公室前,他注意到諸航沒有帶上那束藍色鳶尾,隻是在窗台前站了一會兒,手有意無意地撥弄著花瓣。搞清潔的阿姨問諸航那花要不要用水養著,諸航搖了搖頭,神情有瞬間的悵然。

欒逍開車不能喝酒,思影博士晚上要節食,三人商量了下決定去吃麵。欒逍開玩笑道:「是不是看我剛買了車,擔心我埋不了單?」

思影博士回道:「不是,我們是把這次的預算分成幾回,欒老師你還欠著我們幾餐呢,可不準賴賬。」

「不敢!」欒逍分神朝後視鏡又看了一眼,諸航低著頭,像是在沉思。

心理學碩士的學歷、租著公寓、買了新車,半年前,向寧大投遞了簡歷,課上得妙趣橫生,這樣的一個人,任誰也不會將他和別的地方相聯係吧!雖然算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但她的一切都擺在明麵上。諸航有些小小的擔憂,她和欒逍走得近,會不會影響到他呢?不過,刻意疏遠也不好,也許就像和一般同事那樣相處就行了。

把心理鞏固好,諸航才有心情打量起窗外的景致。中秋之後,寧城的夜色降臨很快,夜色一彌漫上來就開始騷動著。車的方向好像是夫子廟,那裡的小吃很有名氣,特別是秦淮八絕。剛來寧城時,首長換了便裝,一家四口晚上來逛了一回。

夫子廟貢街中心是魁光閣,共有三層,紅牆碧瓦,透過巨大的窗能盡情領略到「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都沒來得及詠嘆下,四人就回去了,戀兒太鬧,秦一銘中校太緊張,每一個挨近他們的人在他眼中都像是恐怖分子。

說是吃麵,去的地方卻很高檔。麵館就建在河畔,木窗漆紅,繁復地分成許多整齊規矩的格子,上麵還有精美的雕花,再糊上窗紙,一時間就像置身於千年前,側耳傾聽,經過的遊船上絲竹輕彈、女子軟語嬉笑。

「我來寧城幾年了,都不知有這麼個地方。」諸航扌莫扌莫沉香色的餐桌,不知是什麼木質,身子很沉。

「一般吃麵的人不來這兒,來這兒的不是為吃麵,而是追求一種古早的情致與雅意。」思影博士顯然是熟客,都沒要看菜單,傲嬌地對店員說,「來三份素麵。」儼然她是請客的主人般。

欒逍溫和地笑著,要是讓戰友們知道他在這種地方吃麵,估計牙會酸掉。不過,看諸航眼瞪得溜圓的樣兒,他想生活需要百種體會,這兒還是值得來的。

真的是一碗清湯素水的麵,簇擁著那碗麵的,是一桌子的小碗小碟:燜肉,炒肉,爆魚塊,爆鱔,鱔糊,蝦仁,三蝦,鹵鴨,月要花……分量均勻,做法多為現炒,生生化素淨為華麗,變簡約為煩瑣。一碗麵,硬是吃出前呼後擁、眾星捧月的氣勢來。這份情致與雅意,一般人真是欣賞不來。

「寧城人並不愛吃麵,吃一次,不過是為了上麵的澆頭。」思影博士指著桌上的碗碗碟碟道。

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諸航挑起一筷頭麵,今天對寧城人又重新認識了一下。「欒老師是哪裡人?」

熱氣模糊了鏡片,欒逍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著,正要回答,思影博士搶先回道:「天津。」

欒逍是在天津上的大學,實際上並不是天津人。給寧大的簡歷裡,他填的籍貫是天津,但他對誰都沒提過這事。他緩慢地戴上眼鏡,饒有深意地對思影博士笑了笑:「是的,我是天津人。」

「我老家在石家莊。放假時,我們可以坐同一趟火車回去,或者自己開車,兩人換著開。」思影博士夾起一塊蝦仁,心情美滋滋的。心理學家羅琳?霍斯曼有一本著作叫《女人總是想太多》。哪怕是淵博的女博士,到了一個年齡段,也會自然地就往多處想,世界上那麼多人,你和他在同一所大學工作,年齡合適,家在同一個方向;他來報到時遇到的第一個同事是你,你有一次下台階時走神,差點扭了腳,是他扶了你一把……一件件,一樁樁,一項項,生生地把兩根平行線交集在了一起,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麼呢?

諸航艱難地把口中的麵咽下去,伸長的脖子像隻欲引吭高歌的鵝,這麵看著桃紅柳綠、國色天香,但她還是喜歡唐嫂勁道十足的手擀麵。唉,沒品位就是沒品位。趁思影博士不注意,她偷偷朝欒逍豎了下大拇指,心裡麵暗樂:君子如玉,有女求之。欒逍布菜、倒茶,不近不遠,不親不疏,一派禮貌、淡然。

情致再高,雅意再深,終歸還是一碗麵,吃太慢,麵仍然會糗。這頓飯,三人吃得很快。

秦淮河一天最美的時光,莫不過是華燈初上之後。思影博士說不能辜負這良辰美景,她把諸航拽進洗手間,塞了張百元大鈔:「良家婦女不宜在外麵待太久,你自己打車回去。」言下之意,給她和欒逍留個獨立相處的空間。

諸航遲疑了下,思影博士急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好不容易遇見個心儀的,你不幫我一把可以,但不能攔著阻著。」

諸航頭痛。欒逍現在的任務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誰動心的,思影博士這是在唱獨角戲。「欒老師結婚了。」

「他那是在開玩笑,我看過他檔案……」思影博士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神情僵住。

寧大教職工的檔案不會像軍方那麼保密,但也不是可以隨便查閱的。在諸航的逼視下,思影博士無奈地坦白:「我……請別人幫我查的。」

「那人是檔案室的嗎?」

「不是,檔案室的人都很死板。我想了別的法子,就看了下欒老師的檔案,其他什麼都沒看。我不是要怎樣,我就想多了解欒老師。」

「思影博士,你在玩火。」

「加拿大女王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經觀察發現,鳥兒把巢築在海拔越高的地方,雌鳥對於伴侶便越忠誠,這說明真愛在至高處。我現在已經站在了高海拔的地方,我不怕風,我不怕火,這是我的誠意,對別人沒造成傷害,這……不算犯法。」思影博士被諸航盯得慌亂起來。

「鳥兒的世界不歸我管,我就是好奇寧大有這樣一位計算機高人,怎麼還聘我來教書?」

思影博士鬆了口氣,諸航的著重點原來在這兒。「他應該和你不在一個段次,你比他強太多。」

果真是潛入了檔案係統:「何以見得?」諸航故意說得很不忿。

「他要是真那麼強,現在也不可能還是個助教……你別套我話,我絕不會出賣他的。」思影博士意識到自己說太多,把唇閉得緊緊的,像個麵對敵人的英勇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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