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此心安處是吾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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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讓世界矚目的正義之舉,最終演變成一場天涯大逃亡。

j的負責人對保羅說,逃不是說我們心虛、我們有錯,而是為了活著,活著才能爭取更多的權利、自由,才能證明自己。他們用信用卡預訂了二十多班從港城飛向世界各地的航班,最後坐哪架飛機離開,視情況而定。從酒店去機場怎麼走,在機場會遇到什麼樣的情況,他們一遍遍地假設,一遍遍地排除,每個人的情緒都緊繃得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保羅卻有些不夠敬業,他淡定得反常,好像他不是劇中的男主角。他甚至找來一張世界地圖,在上麵把二十多個地方標出來,拉著諸航討論。

「從這裡向北,再開幾個小時的車就是個漁港,那兒有個中世紀的燈塔,是當地有名的景點。那兒的冬季特別漫長,從九月到來年的五月,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大雪把路封住,外地人是沒辦法過去的。那兒好像是很安全,可是我不會開船,不會捕魚,肯定會受排擠的,所以……」他用筆在那個標記上打了個叉,抬頭對著諸航一笑,「這事不能隨便,說不定我下半輩子就全耗那兒了,等於我的第二故鄉。」

諸航沉默地看著他手中的筆指向第二個標記:「這兒是加勒比海裡的一座島嶼,開發商在上麵建了個度假村,不是鬧海匪嗎,幾年都無人敢問津。開發商最近在低價拋售,我手裡的錢倒是可以買套別墅,可是一個人住在那,連個說話的鄰居都沒有,我擔心我會變成啞巴。」

他在那個標記上也打了個叉。「周師兄,」諸航張開手掌,按住地圖,「別說了。」

保羅不解地擰了擰眉後,了然地一笑。「豬,即使你不小心說漏了嘴,我也不會怪你。我想讓你知道我在哪兒。」

然後過年過節通個電話、傳幾張近照,有假期時邀請對方過來小住?這邏輯有問題。不管是之前潛在河底的周師兄,還是現在站在風口浪尖的保羅,他們的關係都不應該是「再見」,「不告而別」更適合他們。上一次,周師兄讓周文瑾因車禍死在舊金山的海底,在溫哥華擄走她,他隻是斷了一條通往羅馬的大道,這一次,他則是把通往條條羅馬的大道都斷了,他不得不行走在羊腸小徑上,小徑左側是懸崖,右側是峭壁,後麵還有追兵。他再如何小心,都走不到羅馬了。諸航可以想象他以後的日子會怎樣,在一個獅群裡,一頭驕傲的獅子受傷了、殘了,或者老了,它會默默地走開,找一個地方靜靜地看著日升月落,等待上蒼的召喚,這是它們以生命來維持的尊嚴、體麵。周師兄在犯規。

你兒子七歲還是八歲了?」見諸航不接話,保羅換了個話題。「過年虛八歲。」諸航把地圖疊起來,用那本《帶我回去》壓在上麵,眼不見心不煩。周師兄還真的在看這本小說,看過的那頁細心地夾著張書簽。

「我可以請他吃個飯嗎?」怕她擔心,保羅連忙保證,「安全問題你不要擔心,我來安排。」

諸航想拒絕,看著他拚命抑製的急切眼神,她把已到喉嚨口的話慢慢地咽了回去。

但諸航還是不太放心,她把這事告訴了欒逍,如果欒逍說帆帆不能去,她便找個理由委婉地推了。欒逍聽完她一番話,有五分鍾沒有出聲。「他既然誠意邀請,我想可以接受。」欒逍的聲音很低,卻讓諸航感到他是字字都慎重考慮過。他又給諸航分析了下,「目前的情形他恨不得拚命降低存在感,即便他傻,vj的人也不傻,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生一點事的。」

「我也覺得他不會傷害我們。」把她擄去特羅姆瑟那次應該不叫傷害,隻是他……諸航自我解嘲地一笑。

這個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殺人放火的罪犯,而是一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什麼後果不負任何責任的人,他們聽不進別人的勸阻,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麵對他們,隻能沉默。沉默像冷水一般迅速滲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為一攤。

「他應該很快就要離開了吧!」欒逍像是在自言自語,鏡片後的眼眸不著痕跡地鎖住諸航的麵容。

諸航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他就像是一場台風,離開後,港城的天氣就會好起來了。」欒逍微窘,這個比喻不恰當,港城今天就是萬裡無雲,風暖融融的。幸好諸航沒注意這些,跟著附和:「是啊,學生們也能定下心來上課。」

「被學生為難壞了吧?」欒逍知道諸航的課上,學生們整堂都是黑客這黑客那的。

「彼此彼此。」諸航禮尚往來也調侃了下他。

很多人形容女子用得多的詞是:漂亮、可愛、甜美、嫵媚、嫻靜、優雅,偶爾也會用到個性和特別,欒逍看著諸航,此刻他想到的都並不是這些,而是尊敬、震撼。尊敬她對舊友的珍視,震撼在這一團雜亂之中,她還能維持可怕的清明。保羅對她,隻是處得好的一個學長嗎?

請帆帆吃飯,保羅真的用心了,他冒險變裝走出帆船酒店去了海邊一家餐廳。餐廳位於水下六米處,用抗水壓、透明的丙烯酸酯材料製作屋頂和四壁,坐在餐廳裡,看得到外麵的魚群倏忽來去。燈光下珊瑚礁色彩艷麗,如樹枝在風中輕輕擺動。

帆帆到底還是個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眼睛眨都不眨。諸航很是羞愧,來港城好些日子了,她都沒帶帆帆去下迪士尼和海洋公園。

「他小的時候,我沒抱過他。現在我想抱卻抱不了。」保羅遺憾的樣子讓諸航發笑。「以後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抱個夠。」

「會有那麼一天嗎?」保羅淒然地問道。

「當然。」諸航低下眼簾,看著桌上的菜單,一陣陣酸楚泛上來,噎著了喉嚨似的,說不出話。

「好吧,那我先來學著怎麼做個溫和的叔叔。」

保羅給帆帆拉椅子,幫他鋪餐巾、點果汁,魚一點點地剔去魚刺,蘸好佐料,再放到他的餐盤裡,烤好的龍蝦,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吃法,湯端上來,自己用手指試試碗的邊沿,確定溫度適宜,才端給他。每一道菜,由什麼原料做的,有什麼特別作料,有著什麼典故,他都輕聲細語地給帆帆講解。帆帆今天穿著月匈前印有一個立體圖案的白色t恤,下麵是明黃色的中褲,小孩眉清目秀,又有禮有節,保羅看向諸航,中肯道:「豬,帆帆不像你,像他父親。」

諸航向帆帆介紹保羅,說是媽媽以前讀書時的學長,在國外工作,這次來港城出差。帆帆對這位學長叔叔印象很好,聽他提到父親,忍不住搶先發問:「叔叔您也認識我爸爸?」

「認識很久了,隻是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保羅心情復雜地端起酒杯。

「我爸爸記性很好,他一定記得叔叔的。」帆帆一臉認真。

怎麼會不記得?這些年,諸航會刻意把他遺忘,卓紹華隻怕每時每刻都在想方設法地關注著他,雖然不會對諸航提起。那個男人,沉穩、睿智、冷靜、剛毅,什麼能逃得了他那銳利的雙眼呢?

帆帆很懂餐桌禮儀,吃飯時不發出聲音,盡量不說話。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媽媽和學長叔叔吃得都很少,但帆帆感覺很愉快。

保羅送了一套德國的水彩顏料給帆帆,他也沒有忘記戀兒那份。「這個雕塑叫《我聽見了幸福》,請幫我轉交給妹妹。」他對帆帆說。

帆帆看著手裡的雕塑,是一個雙手背在後麵的小女孩,小臉微微仰著,眼睛閉著,嘴角上翹,快樂是那麼明顯,以至於看到雕塑的人,心情也跟著上揚。「媽媽?」他抬頭看向諸航,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這兩份禮物。

「長輩賜,不可辭。」保羅故意用嚴厲的口口勿說道。

「收下吧!」諸航扌莫扌莫帆帆的頭。這樣太通人情世故的周師兄,讓她難以招架。

三人出了餐廳,保羅建議散會兒步再回去。天色已晚,天空幽深而明淨,遼遠的藍幕下,星光一閃一閃的。

保羅牽著帆帆的手,問他喜歡什麼樣的玩具,愛看什麼書,得知帆帆看過《論語》,他停下腳步,蹲在帆帆麵前:「你知道《論語》裡麵的『父母在,不遠遊』嗎?」

「知道,後麵還有一句:遊必有方。意思是如果你一定要出遠門,必須要有一定的去處,好讓父母知道,少點擔心。因為有些人月匈懷大誌,有大事要做,父母不願意用孝道來束縛於他。《論語》裡的孝道不隻是講孩子對父母的孝,也是講父母對子女的情。」

「你是一個好孩子!」保羅像是腳蹲麻了,身子晃動了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他親親帆帆的發際,嘴角泛起苦澀。突然,他加快了步伐,把諸航和帆帆遠遠地拋在腦後。

「叔叔他?」帆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擔心地看向諸航。

「叔叔他隻是想家,想他爸爸媽媽了。」遊必有方,如此直白,如此簡單,周師兄今生隻怕再也做不到了。

保羅回頭時,雖然光線很不好,但諸航還是看出他眼角的濕意。他將諸航和帆帆送上出租車,手搭在車門上,在諸航耳邊悄聲道:「明天晚上九點,飛津巴布韋。你可以來送我嗎?」

諸航嘴巴半張,眼瞪得溜圓,他被她震驚的樣子逗樂了。「提前兩個小時來吧,以後,我們見一麵少一麵了。」

諸航:

成功曾經問過我,假如帆帆是自然受孕的,你們還會選擇要戀兒嗎?我當時是用「你是不是妒忌啦」這樣子的反問開玩笑似的應付回答了下,但後來我還是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沒有假如」。

我和成功的性格用南轅北轍來形容不為過,可是我們不隻是兄弟,還是朋友,這份友情會一直持續到我們生命終止的那一天。成伯伯總向我父親抱怨成功不如我,其實他這是在謙虛,成功唯一讓他遺憾的是沒有從軍。成功不僅智商高,情商更高。很多人看到他最後娶的人是單惟一,都大跌眼鏡,我卻覺得他是如願以償。

應該是更早的時候,他在他心裡就為他未來的另一半畫了幅肖像。那些年,他看似流連花叢,女友一個個地換,事實上,她們都不是她,他不可能用心對待,誰走誰來,他不會在意。他也曾遇到過讓他動心的女子,他尊重她們、愛護她們、欣賞她們,但他還是不會娶她們。我始終認為,如果那個人一直不來,成功肯定就會這麼過下去的。

他是個非常堅定而又極愛惜自己的人,一點委屈都不願受。幸好,單惟一終於讓他等來了。單惟一是張可以讓他肆意潑墨的白紙,她對他有著近似對神明的崇拜還有忠誠,她視他為天,他讓她蒙上雙眼,把生命交到他手上,她絕不猶豫。也許我們會覺得單惟一傻,沒有自我,可是誰也不能質疑這不是因為愛。有的愛熾烈,像火焰;有的愛溫和,相敬如賓;有的愛忘我,如單惟一,而這正是成功所要的。

成功的性格應該是天性使然,他的父母是很恩愛的夫妻,他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陽光燦爛,不曾被烏雲籠罩過,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太挑剔。就像一個很有追求的釀酒師,什麼酒都不能讓他滿意,最後他感到最好喝的竟然是一碗白開水,這是生活的本味。

和成功一比,我似乎是個沒追求的人。無論是另一半還是事業,我都不曾強烈地構思過,我隻是盡全力去做。但是這樣隨遇而安的我,卻偏偏遇到了你。那個簡陋的大雜院,你拉開門出來,肚子明明高高地隆起,你卻一點也不像個孕婦,動作那麼輕盈,神情俏皮得像個孩子……我就這麼看著、看著,無法挪開視線。我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描繪我們的相遇,想來想去,唯有「天意」。

卓紹華

xx年3月16日於午夜

「媽媽!」眼前晃動著一隻小手,諸航抓住,閉了閉眼睛,這才回過神來。「媽媽在回味爸爸的信。」

信是昨晚給的,媽媽這反射弧也太長了。「我們該走了吧,一會兒辯論賽要開始了。」帆帆催促道。

諸航看了下時間,下午三點。從k大到機場,不堵車的話,一個小時內能到。想七點到機場,就得六點出發,還有三個小時。

大每月會舉辦一次辯論賽,來鍛煉學生的思維和口才應變能力。公告是昨晚貼出來的,帆帆看到了,就要求過來觀看。諸航一看辯論的題目——黑客有沒有存在的必要,臉立馬黑了,這些熊孩子還真是樂此不疲。

辯論賽放在小禮堂,正方和反方同學都是一身正裝以示鄭重,禮堂內的氣氛也很莊嚴。

大學生會很會辦事,特地把第二排的位子留給了寧大來的老師們。帆帆坐得很端正,小手平放在雙膝上,眼睛炯炯地看著台子。坐在他旁邊的是欒逍。

正方同學一上來就兵臨城下:黑色,不僅見不得光,它還吸收一切光源。黑客雖然擔了一個「客」名,卻無法掩飾它黑暗的本來麵目,黑客的存在是計算機時代的畸形產物。反方同學顯然比正方同學淵博了點,他從容地反駁,甚至還用上了黑格爾的名言:存在即合理。黑格爾所謂的合理是指合乎理性、合乎絕對精神。任何自然或事物,它的存在可能不合乎人理,但絕對合乎天理。正方同學言辭錚錚,天理實際上也是人理,包含人的價值判斷、道德判斷,借了天的名義而已。反方同學不緊不慢道,黑格爾所說的存在不僅指自然或事物,還包括最普通、最抽象的共相,如果黑客的存在不合理,為什麼至今都沒杜絕呢?

這句話得到了全場的掌聲,台上出現了一小會兒的沉默。諸航又看了下時間,過去四十分鍾了。

「媽媽,辯論不精彩嗎?」從進來到現在,媽媽看了三次表。

「精彩呀……呃,你聽得懂嗎?」辯論賽是用英文辯論的,裡麵夾雜著大量生僻的單詞,諸航聽得都有些吃力。

「聽不懂。」帆帆很是坦誠。

諸航啞口無言,聽不懂還聽得這麼嚴肅。壞家夥很會裝哦!

「我這是對哥哥、姐姐們的尊重。」

諸航懂了,結果不重要,態度很重要,如此一對照,她好像不夠尊重辯手們。「壞家夥,媽媽知道啦!」翻了個白眼,諸航挺直了月要,專注地看著前方。

真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媽媽,沒有錯過母子互動的這小小一幕的欒逍,俊逸的唇角按捺不住地彎了又彎。

其實辯論不是以贏為目標,辯論真正的目的是從中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聽完辯論出來是五點,餐廳已經開始供應晚飯了,不過午飯吃得晚,帆帆還不太餓。「先少吃點,一會兒媽媽有事出去,要九點後才回來,你要是餓了怎麼辦,晚上是不可以吃餅乾的。」諸航邊走邊和帆帆商量著。

「你有事忙去吧,我陪帆帆吃飯好了。」走在後麵的欒逍加入母子的談話中。諸航過意不去,「都麻煩你好多次了。對了,你在港城有朋友啊?」

「沒有。」欒逍也是第一次來港城。

「上次我看見有輛黑色的汽車來接你,我以為是你朋友。」

「那個呀,人家找我有點事,不是朋友。」欒逍似乎不願意多說,諸航也就沒追問。欒逍建議讓帆帆自己來選擇,帆帆選擇了和欒逍一塊兒吃晚飯,天還很亮,他想去足球場看哥哥們踢球。

諸航向欒逍道謝,欒逍叮囑她過馬路時注意安全。

有好幾次諸航上課,帆帆都是跟著欒逍的,諸航沒什麼不放心,但是今天諸航感到哪裡有點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時間有點緊,她沒心思去想,回公寓換了身衣服便出門了。路上隻有一個路段堵了下,還算順利地到達機場。

機場寬闊的電梯間裡,四周鑲著透明的玻璃,她看到拖著大大小小行李箱的人,茫然四顧地看著顯示牌,廣播裡即將起飛、到港的航班通告一個接著一個,璀璨的燈光映著鋥亮的地麵,富麗堂皇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她在一個個排在航空公司的櫃台前辦理登機手續的隊伍裡尋找,她擔心保羅變裝,她會認不出來,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機場人太多了,不一會兒,她就出汗了。「諸老師!」胳膊被人拽了下,她回頭,看見了蘭朗,也看到了閒閒地坐在一邊捧著個筆記本的保羅。

「我早就看到你了,你著急的樣子讓我很開心。」保羅打量著她,那目光看上去給人一種十分深情的錯覺。

「無聊。」諸航長舒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你在看劇?」還是很老的港劇,妝化得怪怪的。

「嗯,《陸小鳳傳奇》,你以前也愛看的。」

「我愛看的是書,電視劇都愛拖,誰受得了。」機場裡冷氣開得足,一熱一冷,諸航打了個冷戰。

保羅看得津津有味:「這裡麵我最喜歡的人是葉孤城。」

「我喜歡西門吹雪。」她就愛和他唱反調。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是知己,卻不是朋友。在懸崖上最後一戰時,葉孤城所有的夢都破了,皇帝夢,復國夢……心裡隻有決鬥,這反而讓他達到了忘情的境界。而西門吹雪心裡有了放不下的東西——妻和子,他無法做到人劍合一。可是最後葉孤城死了,他是生無可戀,不是輸,能死在和自己實力相當的劍客手中,這是一種榮耀和解脫。他將自己絕世劍客的榮耀托付給西門吹雪,這是信任,也是敬重。西門吹雪在這一戰之後,離開了妻與子,恢復了心中無情。以後他的劍法,再沒有人能夠看到,因為曾經看到過的人都已入土。

在這危機四伏的機場,聊這江湖裡兩個神經病的故事,雞皮疙瘩一身下去,一身又起,諸航撫著自己的雙臂,感覺像在扌莫一隻刺蝟。「什麼時候安檢?」

「現在就要過去了。」保羅背起背包,看上去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外國男人,除了有點瘦。

「以後你會叫什麼?」她故作輕鬆地促狹。

「伍道夫?」

「別,這個名字像個修士,你沒有那個定力的。」

j負責人擔憂地看著安檢處:「那兒是最後一關,過了安檢,裡麵就屬於國際區,不是港城政府領域,我們就安全了。如果在我們出示護照時,有人攔阻,我們將……應該不會的。」他不知是在安慰保羅,還是在安慰自己。

保羅聳聳肩:「暴風雨前海麵哪會這麼平靜。」如海洋一般蔚藍的眼眸在機場內掃視一圈,又落在諸航身上。

諸航的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她走向保羅,猶豫著抽出手。保羅迎上來,張開雙臂,兩個人的身體和手臂試著合作,卻不是同時向左就是同時向右,調整了兩次,終於輕輕抱了一下。短暫的相擁,諸航覺得保羅的雙手稍微緊了下,就立刻鬆開。

「一點默契都沒有,看來我們以前擁抱得太少了。」保羅斯文地笑著,仿佛深邃而用力地看了諸航兩眼,然後大步朝等待安檢的隊伍走去。諸航悄悄地觀察了四周,海麵確實是風平浪靜,但是等待的過程仍然很煎熬,心咚咚地跳得像剛跑過百米,她有一點想吐,這是因為太過緊張。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終於輪到了保羅。工作人員接過他的護照,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諸航不由自主地攥緊雙拳,呼吸都快停止了。

保羅還在等著,工作人員應該是認出保羅了,她拿起了電話。諸航快要站立不住,她看到vj組織的成員每個人背都繃得筆直。通話時間不過一分鍾,諸航卻覺得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工作人員終於在護照上蓋了個戳,朝保羅禮貌地笑了下,應該還說了句「歡迎再來港城」。

保羅拐了個彎,把背著的包遞給另一位工作人員,包放進輸送帶上的籃子裡,工作人員示意保羅站到一個高台上,她要用儀器檢測他身上是否攜帶不可以上飛機的物品。

背麵沒有問題,工作人員讓保羅轉過身來。保羅看著諸航,揮了揮手,諸航跟著也揮了揮手。好了,那兒是國際區域,安全了,保羅可以踏上新的旅程,他以後會怎樣,就交給以後吧!

諸航再次揮了下手,緩慢地轉過身去,她想著保羅剛才的樣子,好像有點興奮,身子都搖晃了,額頭……諸航的臉突地一白,猛然回頭。保羅的額頭中間多了個紅點,那個紅點在擴大,最後鮮血像噴泉一樣地湧出,他的臉很快就被血染紅了,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在尖叫,vj組織的成員拚了命地向前奔,警鈴在響,井然有序排著隊的人瘋了樣四處逃竄。

保羅的目光一直在追著她,她看不見裡麵的光芒,隻見他嘴唇翕動著,他狀似支撐不住,身子向後倒去。很多很多的警察來了,人群像潮水,把諸航沖擊得東倒西歪。她突然什麼也聽不見,四周靜得像一架紙鋼琴,像啞女唱歌的口唇。她感覺特別冷,仿佛在寒冬赤腳踏進冰冷的溪流。

又一波潮水打過來,她跌倒在地。她突然知道今天哪裡不對了,欒逍呢?欒逍在哪裡?

太陽從黑色塑鋼窗戶外麵,透過百葉窗,分成小條格地照射進來。窗台上放著一盆吊蘭,綠得很秀氣。諸航用手遮住眼睛,一時不能分辨這是哪裡。她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空氣裡有消毒水的味道,木棉樹的枝葉在窗外搖曳著。聽不到病人的喧鬧,隱隱還有海浪的聲音以及上課、下課悠遠的音樂鈴聲,這兒應是k大的醫務室。

「你醒啦!」捧著藥盤的護士推門進來,後麵跟著的帆帆驚喜地撲過來,在靠近床時,又站住了,生怕碰壞她似的,伸出小手貼近她的額頭。「護士阿姨,我媽媽不燙了。」

「是的,再吊兩瓶水就可以回公寓休息啦!」護士溫柔地笑著,動作嫻熟地給諸航紮針、輸液。「我說過你媽媽沒事的,昨天誰哭鼻子了?」

帆帆不好意思地湊到諸航身邊,看到諸航的嘴唇有些乾裂,忙拿了杯子去飲水機那兒接了水,拿了根棉簽,沾著水,細心地滋潤著諸航的嘴唇。「媽媽你昨晚發熱到39°c,人都燒迷糊了,我喊你你也不答應我。」帆帆扁扁嘴唇,眼裡閃過水光。

首長說得沒錯,白開水果真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諸航舔舔嘴唇,一張口,才發現嗓子竟然燒啞了。「對不起,媽媽昨晚讓帆帆嚇壞了吧!」

帆帆長長的眼睫毛顫抖著,低不可聞地「嗯」了聲。

「昨晚是欒叔叔送媽媽回來的嗎?」她最後的印象是如沸騰的粥鍋的機場、保羅滿是鮮血的臉。

「不是我,是機場警察。」欒逍提著一個保溫桶從外麵進來,鏡片後麵翻湧著內疚、自責,「對不起,昨晚我應該陪你一塊去的。」

諸航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隱隱疼起來,卻不是頭。她抓著床欄慢慢坐起,帆帆體貼地在她身後墊了隻枕頭。「帆帆,媽媽想喝奶茶了,你能去幫媽媽買一杯嗎?」

帆帆離開了,用跑的。諸航不舍地聽著腳步聲遠去,她看向欒逍。「保羅現在是什麼情況?」

欒逍的唇緊抿著,不說話,許久,輕輕嘆了口氣,他找出遙控器,打開掛在牆壁上的電視。端莊的女主播在播報午間新聞,右上角的小方框上正播放保羅昨晚安檢的一幕。他興奮地揮手,然後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額頭上的紅點在擴大,他慢慢地倒下。這樣看著一點也不悲壯,反而像部蹩腳的戲劇。

「警方發言人說狙擊手使用的是射程為一百米的便攜式帶消音的槍支,此槍支不必預先埋伏、瞄準,隻要槍手槍法精湛,夾在人群之中,便可以不動聲色地擊中目標。因現場混亂,警方至今未發現槍手的行蹤。據相關人士猜測,槍手有可能是飛翔的山鷹聘請的殺手,也有人稱是保羅的泄密徹底激怒了某超級大國,此次謀殺實際上是他們的特工所為。因謀殺地點在國際地域,此案件不屬於港城刑事案件,但港城警察將會和國際刑警一同展開調查。警方目前最關注的事,一是槍手是誰,另外就是保羅手中的資料在哪兒。以上是由本台記者從機場發回的報道。」

高熱退了後,身體本來就虛弱,諸航感覺所有的力氣都像耗盡了,手腳發軟,頭腦一片空白,耳朵裡嗡嗡作響。「保羅呢?」她已猜到了答案,可是她想聽欒逍說。欒逍不會撒謊。

「因為頭部中彈,當場就不治身亡了。」

一百米的射程,那人應就在她附近,好精準的槍法,好優秀的射手,百步穿楊莫過如此。一股冰寒從骨髓裡向外蔓延,那透骨的寒意仿佛浸透了肌肉和血管,甚至凍住了她的血液和心跳。

周師兄再也不需要東逃西竄了,不必偽裝,不必陰謀,這下,他徹底安全了。情感豐富的人說:「有時,人生實在承受不起真正的告別。」她以為自己情感寡淡,告別也會別得雲淡風輕,何況這已是第二次麵對周師兄的死亡,上次是耳聞,這次是目睹,她真的承受不起。眼睛很痛、很脹,卻哭不出來。

「我可以問嗎,你是不是之前就和保羅特別熟?」她臉上的表情太過悲痛,欒逍久久地注視著她,眼睛不肯轉動。

諸航嘴邊浮起一個淡不可辨的微笑:「詩人們愛把那種關係形容成青梅與竹馬,其實我覺得不太恰切,我喊他師兄,他叫我豬。就這樣!」

那一刻,也許她注意到了,也許她沒注意,欒逍的臉色變了,十指哆嗦著,他想攥起成拳,手指卻怎麼也彎曲不過來。

發熱並不是什麼大病,掛了幾瓶水,睡了兩天,什麼指標都正常了,除了精神萎靡的。諸航分析了下,可能是港城的雨季太長,幾乎每天都要下兩次雷陣雨。天空越洗越藍,雲越洗越白,空氣越洗越清新,天氣播報小姐說起天氣,俏臉上都是笑意。

不到一周,保羅的事件已經下了熱搜榜,他的支持者們、那些曾經對他咬牙切齒的超級大國,都沉默了。倒是關於他手中那份資料的熱度持續不下,有人說被槍手搶走了,也有人說落在vj組織手裡,還有人說在機場丟了,說不定被垃圾工人當垃圾扔了。一個小u盤,又不是多大的東西,誰會注意。這成了個懸案,忐忑不安的世界漸漸穩定,那份資料保羅加了密,不管在誰手中,想解開都有一定的難度,索性樂觀看待吧!

一場戰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就好像沖完浪,解下安全繩、救生衣,放下沖浪板,順利返回陸地一樣。

諸航變得很沉默,睡眠也出了問題,吃了藥,也是整夜整夜醒著。這天,公寓管理員給諸航打電話,說有位客人來拜訪她。諸航頭昏昏地跑出去,公寓大廳裡站著個金發碧眼的女子,很是麵熟,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麼都叫不出來。

「我是梅娜,在特羅姆瑟時,我給你和周文瑾打掃屋子、做飯。」

梅娜——西蒙的堂妹,是的,那時她和周師兄搬到夏日島,她也跟著一起過去,說是幫著做家務,實際上是幫著西蒙監視她。「你……也在港城?」諸航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梅娜點點頭:「這些年,我一直和周文瑾在一起。他來港城我也就來港城了。」

不是漢倫,不是保羅,她叫他周文瑾,這也是個執著的人。「你找我有事?」

梅娜打開隨身背著的包包,從裡麵拿出一本書。「他讓我把這個送給你。」

《帶我回去》——保羅在帆船酒店看的那本小說,諸航輕撫著平滑的封麵:「他……」梅娜苦澀地低下眼簾:「這書是他去機場前給我的,他說你看到後就會懂的。」

她不懂,一點都不懂。「他知道自己會在機場被射殺?」

「他不知道,他說過有可能。如果被射殺了,就把書給你。」

諸航撫著額頭,她還是不明白。既然察覺到危險,為什麼還要過去?他就那麼無畏無懼嗎?

「其實即使不被射殺,他也不會活很久了。」梅娜的咽喉處蠕動了下,聲音很淒愴,「去年六月,他的肺部被查出一大塊陰影,醫生說是晚期了,如果及時治療,可以活兩三年。他拒絕治療,說不想頭發掉得像個禿子,那樣太醜。」

所以才那麼瘦到脫形,所以麵頰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所以他……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地掀起了「二月風暴」。他的羅馬已經淹沒在海裡,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小徑。葉孤城夢破了,他的夢也破了。最後,他隻想給自己畫一個句號,他要把這個句號畫圓畫漂亮。他給她送藍色鳶尾,給爸爸寄賀卡,他來到港城,他賭她會認出他,然後他見到了她,他要她去機場送別,他預感到機場會有什麼在等著他,不是機場也會是別處,港城離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動著,那個唇語是「回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統統遠去,他想要的隻不過是「回家」。也隻有以這樣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歸途。

落葉歸根,倦鳥歸巢。

其實,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戀這個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盡頭了。諸航想起他聽到火警警報時抱著頭無處躲藏的樣兒,u盤被她扔進馬桶後絕望灰暗的表情,眼淚默默滑過她的臉頰,聚集在下巴尖上,晶瑩剔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死如燈滅,塵埃落定,一切都付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榮耀過,高尚過,虛榮過,迷茫過,炫目過,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你會帶他回家嗎?」梅娜不放心地問。

諸航慘然一笑。港城演藝界有個傳說,梅姑深愛過華仔,華仔會不遠千裡去探她的班,會買花去聽她的演唱會,會在深夜飛車去陪她喝酒、聽她傾訴,甚至在她過世後,他為她扶棺,可是他沒有娶她,因為他對她沒有愛,隻有珍視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個人,一些事,和愛無關,卻無法棄之不管。

欒逍坐在諸航的身邊,他今天穿白襯衣,柔黑的發梢掃在領子上,露出一點點潤白的脖頸,那黑白極其協調又素淨,清清淡淡地在那裡,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隨意,卻已然入定。

「今天精神好點了嗎?」他對她很關心,神情間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諸航微微低下頭,修長的手指環繞著紙杯,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欒老師,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欒逍詫異她突然的疏離:「什麼事?」

「帶我去見李南大校。」她抬頭看著他,目光冷靜。

欒逍淡定的神情再也撐不住,肌肉抽動了兩下。

「我知道他在港城,我知道你就是夜劍裡麵那個著名的狙擊手高嶺,我知道卓紹華首長把你借調到536,並不隻是為保護我的安全,從一開始,你真正的任務就是等待周文瑾的出現並射殺他。」

三十六計第一大類勝戰計之第一計「瞞天過海」,第四大類混戰計之第一計「釜底抽薪」,應該說都成功了。夜劍果然是把鋒利無比的劍,一旦出鞘,見血封喉。局麵變得光怪陸離,方向陡變,曾經道貌岸然的a國、e國和d國都連忙夾起了尾巴,而旋渦中央的港城卻奇特地置身事外,立於安全之界。李南親自打來電話作的匯報,他不是表功,他是向卓紹華要人。

「欒逍的任務已圓滿完成,後麵,他直接隨我回夜劍,是不是?」

卓紹華捏了捏鼻梁,從夜劍到達港城起,這一周,他沒離開過gah,一天了不得睡四個小時。身體已經表現出不合作的抗議,可是腦神經卻還是緊繃著,一秒都不肯鬆懈。「是!」

「他被你借去的這幾個月,職責內、職責外,都表現傑出,是不是?」

這個李大個子到底要說什麼?「是!」

「那麼,你不能就這樣讓他回夜劍,你得有所表示,立功、晉升都可以,他不挑。男人不能太小氣,會讓人瞧不起的。是不是?」

卓紹華嘆息,李大校不從商簡直是商界的巨大損失。「你呢,要不要順便也一塊升一升?」

「我升職,在情理之中,不升,我也不會嘰嘰歪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個海納百川、虛懷若穀的人。」

「我敬重海納百川、虛懷若穀的人,李大校的升職不在我職權範圍內,但是我一定會以私人名義在李大校回京時送上鮮花一束。」

搶在李南咆哮前,卓紹華掛上了電話。任務完成,負責「二月風暴」的工作人員今天都準時下班了。夜色如胭脂,一點點在窗外塗抹開來。四周,是安靜之外的另一種靜謐,時間凝固下來的厚重感覺。

一道閃電掠過窗邊,隱隱的雷聲一步步隨驟起的疾風送到了耳邊,這大概是北京初夏的第一場雷陣雨,不知能不能落下來。港城那邊倒是天天有雨,他是從天氣預報看到的。

他和諸航一個多月沒聯係了,他知道她是謹慎,做任何事都會首先考慮對他會不會有影響。他為她受過兩次處分,一次是生帆帆,一次是她在特羅姆瑟時。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樣誇張,但她真是有點緊張的。她是空降從軍,和從軍營慢慢磨煉出來的軍人不同,對有些事的看法、處理方式,都帶有一點隨性。他沒想過去糾正她,隻要不違背原則,他願意讓她保持自我。

周文瑾死了,她在現場親眼目睹,應該驚呆了吧,她會怎樣理解這件事?

早在三年前,幾處情報網陸陸續續被破壞,相關人員無故失蹤、離奇死亡,上麵就提出了「狩獵計劃」。有些病症,治表不治裡,是得不到根治的。諸航不知,當年周文瑾在升級軍中檔案防護係統時,偷偷備份了一套帶去了a國。「二月風暴」不過是他故技重演,隻是上次很隱秘,這次很高調。「狩獵計劃」名單上的第一位就是周文瑾。

周文瑾……卓紹華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書卷味很重的青年,他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站在自己麵前,有些緊張。自己問他是否認識其他和他一般優秀的計算機人員,青年說他有一位學妹,叫諸航,是個計算機天才。那時,諸航剛生下小帆帆不久。卓紹華看著青年清俊的眉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看看他。第二次見麵是在射擊場,諸航被成瑋捉弄了下,他怕她心裡麵鬱悶,帶她去打槍。剛好,青年也在那裡訓練。青年可能是察覺到了諸航和他的關係不一般,在車上當著他的麵,顯擺自己和諸航師兄師妹之情,諸航難堪得都不知怎麼接話。第二天,青年竟然直接沖進他的辦公室,責問他對諸航做了什麼……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是從那兒打響的,怨恨、羞惱、絕望在心裡埋下了種子,隨著歲月瘋長,然後一步步就這麼背離了軌道。

過去的五年,青年好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他卻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他知道青年仍然在意諸航,這種在意並不是因為愛,而是自己曾經青澀的那段時光回不去。在那段時光裡,他是真正的周文瑾,他青春、陽光、自信,關於人生,他有許多計劃,關於愛情,他有著美好的期待。

如果他要找上諸航,將會以什麼方式?擄掠這樣的遊戲,高手隻玩一次,因為他知道對手並不弱。寧大人質事件一出,自己以一個軍人敏銳的嗅覺,嗅出空氣中飄浮的異常粒子,便向夜劍借調欒逍來寧城。他承認他有私心在裡麵,可是隻有欒逍陪在諸航身邊,他才能勉強放心。

「二月風暴」的行動是他布置的,在機場射殺保羅是他的命令。這個世上是沒有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隻是少了一點細致入微的體察。以諸航的聰慧,她都會分析出來的,可能也會理解他身在其位的職責所在。

隻是有些事,理智上會說服自己理解,可是情感上有道坎,卻怎麼也跨不過去。那個人叫周文瑾,那個人是她最純真的風花雪月,那個人給過她一段美好如清晨的時光。他以這樣的方式離去,又一次把他留給她的記憶上漆、著色、保鮮,一遍遍地提醒著她,他來過,他存在過,他不準她遺忘。

雨下下來了,瓢潑大雨遮蔽了萬物,雷鳴聲響在屋頂上空,雷雨天那種土地散發出的腥氣和經受雨水肆虐的植被的青澀味,從窗縫裡滲進室內,然後,呼吸也潮濕了。

秦一銘推門進來:「首長,您今晚不能再待在辦公室了,您得回去好好休息。」

對,好好地洗個澡,吃點清淡爽口的,好好地睡個覺。可是他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不著急回去,先送我去個地方。」那是晏南飛的地址,隔壁小區住著諸盈。

雷陣雨來得急,走得也快。車開到半路,雨停了,風住了。要不是地麵上有積水,很難讓人相信剛才曾有過那番狂風疾雨的場麵。

晏南飛開門時,愣了愣,下意識地朝後麵看了看。「航航還沒從港城回來?」

「還要在那邊待幾天。」卓紹華聞到室內有煙味,還有一縷他小姑卓陽愛用的號稱用九百九十朵玫瑰才能提煉出一滴的香水味,目光掃過茶幾上相對擺放的兩隻咖啡杯,他一時間尷尬得無地自容。「晏叔……」

李大帥和卓明一起退下來後,李大帥樂嗬嗬的,今天釣魚,明天養花,後天跟人學京劇,日子過得充實而又高雅。卓陽卻是非常失落、空虛,她不敢對卓明說什麼,隻得找歐燦傾訴,話裡話外抱怨得很,聽得歐燦耳朵都磨出了繭,恨不得看到她就躲。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會找上晏南飛,當初他倆離婚時,她的決然、冷漠,後來怎樣折騰,晏南飛一直表現得包容、大度,所以就連堅決站在卓陽那邊的歐燦,也無法挑晏南飛什麼刺。作為卓陽的侄子,雖然晏南飛是諸航的父親,卓紹華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晏南飛攔住他即將出口的歉意:「我和卓陽是沒有什麼關係了,聽她說幾句話,我還是有這個時間的。但是我對她說,下次過來找我請預先電話聯係,我不可能時時有空,而且這麼晚,也不是很方便。我們的年紀不會讓別人多想,可是熟悉的人看到,會讓孩子們難做人。」

小姑走的時候一定是灰溜溜的,她來這兒,本來就是自取其辱。卓紹華連耳朵都滾燙了。「下次她要是打電話,晏叔就說沒空吧!」

「我想她應該不會再來了。」晏南飛平淡道,「你別多想,她找我不是說她後悔了,她想和我復合。她那麼驕傲,那樣的事她做不來。我和她好歹做過多年夫妻,談不上最懂她,我應該也是很懂她的。她隻是想找個懂她的人說說話。」

這個醒悟會不會太晚,會不會太可悲?但這卻是不可磨滅的事實,路,隻要走過都會留下印記。他們會,諸航和周文瑾也會。

「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也是有過好時光的。不過,現在的時光更好。」晏南飛笑了起來,「你是喝咖啡還是喝茶?」

卓紹華拘謹道:「如果可以,我想喝點酒。」

晏南飛一挑眉,打量著卓紹華。「行,我陪你,隻是下酒菜寒磣。」

「沒事,我不講究。」卓紹華解開上衣上方的紐扣,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過來時,晏南飛把酒和菜已經擺上了。酒是42°的五糧液,菜是一碟午餐肉,一碟水煮毛豆。「毛豆是駱佳良晚上送來的,梓然突然說想吃,他找了幾個大超市才買到。」

卓紹華笑了,拿起酒瓶倒酒:「高考的孩子得罪不起。」

晏南飛臉上浮起一絲悵然:「航航高考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吃什麼,不知道有沒有買到,那時候物質不像現在這樣豐富。」

卓紹華端起杯子與他的碰了碰:「諸航要是小時候在您身邊,您不知會把她寵成什麼樣。」

晏南飛神往道:「我一定是個沒原則的父親,哈哈,但是航航不會有現在這般出息。諸爸諸媽還有諸盈、駱佳良,他們把航航教得非常好。」說到最後,聲音低了,往事還是不宜多提。

「晏叔現在依然是個沒原則的——外公。」卓紹華故意拖長了聲音,這話匣子一開,晏南飛整個人都飛揚起來:「戀兒上次來北京,我們不知相處得有多好。那孩子太可愛了,粉團子一樣,我們坐地鐵時,我給她講故事。每當她聽不懂的時候,都會那樣呆呆地望著我,神情茫然天真,模樣懵懵懂懂。可是遇到她擅長的事,她又特別有主見。有一次,她在沙發上拚圖,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意見,可惜都是錯的。她看都不看我,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想法拚。」

卓紹華仔細聆聽著晏南飛說的每個字,竟有些著迷了。

諸航你知道嗎,這麼可愛的戀兒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因為相愛決定再要的那一個孩子,有一天,當我們老了,她也會有屬於她的孩子,我們就會像晏叔這樣,成為沒原則的外公、外婆。

諸航,你願意陪我到老嗎?

酒不知喝了幾杯,手機響起的時候,卓紹華起身去陽台接聽,四四方方的房間突然晃動起來,他這才發覺自己好像喝多了。

還是那個李大個子,這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奸商!「李大校,你的提議,我們可以明天再討論嗎?我頭現在有點暈。」他盡力拽住殘留的清明,口齒清晰道。

電話那端,李南吼聲如雷:「你暈死也不關我的事,我告訴你,你老婆她瘋了!」

「你才瘋了,你全家都瘋了。」諸航毫不示弱,以暴製暴。

「你沒瘋,會大白天的跑過來向人要具遺體?」李南嫌棄地蹙著兩道濃眉,闊目圓瞪,任誰遇到這事都覺著很詭異。

諸航逼到他麵前,個子矮他一截,氣勢卻一點也不遜色。站在門外的欒逍悄悄帶上房門,裡麵一旦開火,他如在場,會很不好辦,幫誰都不是。

「你別回避我的正題,我再問一遍,保羅死了沒有?」

「死了!」李南強忍著心頭的怒火。

「你確定是不是死透了?不會變成僵屍?也沒機會復活?」

李南直撫手臂,他被她說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你驚悚片看多了吧!」

「回答我的問題。」諸航咄然地瞪視著他。

李南攥緊拳頭:「諸中校,我是不打女人,可是把我逼急了,在我眼裡,人是沒有性別區分的。是的,他死得不能再透,估計重新投胎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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