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易容(1 / 2)
入夜後的太醫署歸於沉寂,沒了那些繁忙身影,隻餘匣屜內各種藥草和不盡的醫書。
與晴霧山莊顧楨的藥房相比,此處藥的種類要更加齊全,且空間也大得很。
單屋就有五大間,甚至還配有專門熬藥的爐房。
屋內的藥味雖濃,卻不至讓人反感,頗有提神清氣之功效。
瑤姬與顧楨坐在案桌後,細細將配備好的草藥研成沫。
最初,她掌握不好推藥碾的速度,總是擀不均勻,以至於成品顆粒有粗有細,甚至不能稱之為沫。
「若沒耐心,不如趁早丟開手,也省了些時力。」顧楨見她捶著發痛的肩略歇歇,淡淡勸道。
瑤姬覺得自己的毅力和恆心受到了侮辱。
「有什麼難的?不就是碾藥麼!」
聽了他的揶揄,頓時什麼困乏都沒有了。
仔細遵循著顧楨教過的節奏,是不是加入新的草藥混合其中,使藥效更加黏著。
當第三批粉末被製成時,顧楨總算勉強點了點頭:「還需再多加練習,你如今費了整整一個時辰,若手熟的話,應在半炷香內完成。」
半炷香?!
這家夥真是說大話不喘氣!
瑤姬不信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能這麼大,直到顧楨在她驚訝的目光中,親手演練了一遍。
也不知怎的,那沉重萬分的藥碾,在他手中,竟像無半分重量似的。
碾輪或停或走,皆隨他心意而動,甚至連加草藥的時機都掌握得剛剛好,絲毫沒耽擱碾藥的節奏。
學到了。
瑤姬是個很認學的人,在旁看得認真,絲毫沒注意到忙碌中的顧楨,還有閒暇分些目光在自己身上。
□□的藥粉,是他自幼便熟知的東西,就算閉著眼也能輕鬆完成。
如今為演練得讓她能更容易看懂,還特意放慢了些速度。
畢竟當初想練成這般手藝可不簡單,常常稍有差池,一鞭子就抽下來了。
那是用冷水沾過的牛皮鞭,狠擊在幼童赤裸的脊背上,登時就是一道血印。
驟然將嘴唇咬破,也難壓抑痛苦的叫。
忍不住,便又是一鞭子。
等什麼時候抽得皮開肉綻,將人揍得連出聲的力氣都消失,心中隻剩下麻木的遵從和機械的操作,這「心性」也算是磨煉成了。
顧楨的目光落在瑤姬曲線優雅的薄背上,在虛空中用意念化出那道鞭子,威然作響。
盤旋片刻後,終歸消散。
瑤姬似乎不喜歡疼痛,也無意體會其中的樂趣。
左右也不急,就這麼慢慢學著,似乎也不錯。
原本首次嘗試製作麵具,一切都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先接著往下做就可以。
但瑤姬的態度異常嚴謹,雖碾得肌肉酸痛,卻還是硬撐著又做了一次。
這回,她用上了所有在顧楨那裡學到的小技巧,甚至連動作都順暢了許多。
一板一眼的,還真有點郎中的架勢。
當碾完最後一點藥杆,她所費的時間,已縮短了大半。
是很飛快的進步速度。
顧楨含著笑,見她玉頸間沁出香汗,幾縷烏絲纏繞期間,忍不住親手替她將發絲撥開。
指尖仿佛被什麼燙到,熱得很。
瞬間過後,他才反應過來瑤姬很討厭這種突兀的觸碰,正準備迎接她的怒火,卻發現她仍沉浸在碾藥成功的歡喜中,並未注意到。
微弱的雀躍如風中搖曳的火苗自心中升起,一種自嫩蕊中竊到半分蜜的欣然,讓顧楨不自覺輕嘆出聲。
他拿出塊乾淨的方帕遞給她擦汗,抱著幾不可能的希望問:「要不要……幫忙?」
「多謝,不必。」瑤姬淡然回道。
礙事的帕子將頸間的景觀遮擋了個嚴實,仿佛綻放片刻的曇,隻在人心中留在忘不掉的餘韻。
顧楨收回視線,感受到某種異樣後,不著痕跡地將指搭在自己的腕上。
亂掉的,好像不僅僅是脈象。
調製好的藥粉,要用溫水沖開,順時針攪拌三十圈後,靜置放涼。
待液體冷卻後形成粘稠狀,在將其覆在麵上,對鏡用細鉗、小刀塑造為想要的模樣。
人與人麵容的不同,除皮相外,和骨骼也有極大關聯。
怎樣利用此物塑骨、改變整個臉的輪廓,甚至利用胭脂妝造,都是需要長期磨煉的過程。
若技巧嫻熟,麵具便可薄得如同蟬翼般,讓人看不出任何破綻。
造型成功後,要風乾兩個時辰,表麵塗抹謐油,使其防水防汗,以免遇到突發狀況遭到損壞。
此麵具雖好,卻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隻能使用一次。
畢竟要想將其緊緊貼敷在臉部,不輕易脫落,所需的粘力也非比尋常。
一旦撕下,整個被精心打造的假麵也會隨之損毀走形。
故而顧楨行走江湖時,常備多副麵具,或相同、或不同,以備不時之需。
說到底,這是個考驗美工基礎的活計。
瑤姬那日在千嬌會的初審上畫的「雞圈狗血連環畫」,純粹是為了惹審核員的厭。
她本人倒是學過幾年素描,且因從事演員這一行業,化妝的技術也如火純情。
在她造型的過程中,顧楨安靜地坐在她對麵,給她當免費的人體模特。
倒是挺有定力的,一動也不動,隻抬眸瞧著她,也不覺得枯燥。
仿佛那張不斷變形、割毀又重塑的麵具,是世上最有趣之物。
又忙活了足足兩個時辰,瑤姬對著鏡中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啞然失色。
太醜了。
顧楨的臉絕對不長這樣。
「別氣餒,雖不太像我,但足可稱之為一張麵具,偽裝成旁人。」顧楨接過她憤然丟在旁邊的「垃圾」,認真點評道。
瑤姬是有天賦的,尋常人第一次接觸到這種配方時,往往連像正常人類的五官都做不出來。
她現在的問題,僅僅是無法達到和想象中的臉孔完全相像罷了。
「不行不行,若不能徹底偽裝成別人,還算什麼易容!」瑤姬對此結果很不滿意。
顧楨眉梢微挑:「有此想法者,多半是想借助他人的身份做事……怎麼,你有想害的人?」
瑤姬眼瞼抽了幾下,這說得也太直白了。
「無妨無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此種事顧某也沒少做。」似乎以為瑤姬在良知上過不去,心中正進行天人交戰,顧楨笑著安慰道。
呃,她倒是真沒這方麵的困擾……
「我這個人,向來有仇必報,不過是要曾經坑害過我的某人,付出點代價罷了。」
瑤姬淡淡答道,與顧楨拿給她的一張完好麵具,跟自己的這個做對比,仔細尋找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勁兒。
「除了麵容外,聲音也需小心偽裝才行,而且那目標者平日的語言習慣、動作,甚至是走路的姿勢,都要熟記心中,否則很容易被他人發現把柄。」
顧楨拿過工具來,用水沾濕了,想在她的那張「作品」上修改。
彼時麵具還未進行過風乾,黏著力不強,仍可重復粘貼與臉上。
他多次強調過,造型麵具時,必須要貼麵操作才可,否則此物的整體輪廓會承受不住工具和手指的力道,逐漸產生不易察覺的擠壓和改變。
這是種極其不好的習慣,需得在初學階段就改掉。
麵具再次貼上瑤姬的臉,看著顧楨拿刀的手逐漸靠近,她的指尖不安地騷動起來。
銳利的刀鋒每近一寸,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待刀尖即將觸碰到眉峰時,瑤姬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顧楨的手腕。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不該讓這個男人拿如此危險之物,靠自己太近。
她是瘋了麼?
「怎麼?」顧楨側頭看她,似乎覺得有點好笑:「怕我手不穩?」
哈,誰怕?
雖這麼想著,瑤姬卻仍沒放開他的手。
顧楨也沒掙紮,就這麼任她抓著,笑道:「靠文墨而生者,怎會懼筆?瑤姬,你若怕刀,不如趁早改了念頭,別往荊棘上走了。」
瑤姬垂眸,那日在晴霧山莊的溫泉中,瞧見的眾多人蛹模樣,依稀浮現在眼前。
被敞開的月匈膛,裡麵用草藥縫填的空缺……
全都是用顧楨這雙「乾淨」的手完成的。
曾經奪過無數人性命的殺器,如今就要攀上她的眉骨。
他會描繪出何種形狀?
直接下移幾寸,劃開她的喉嚨麼?
顧楨想將她做成人蛹,佩上那副他中意的玉燈耳墜,與她對席而坐,將她永遠珍藏。
每一次這個男人的靠近,都會讓她感受到不祥的死亡氣息。
他曾奪走過她的命。
殘忍的,無半點慈悲。
她在做什麼?她不該允許顧楨在這種極限範圍內接近……
「瑤姬,你怕了。」
顧楨勾起唇角,竹月色的眸中映出她不安晃動的瞳孔。
這不可置疑的陳述句,讓人心涼。
瑤姬握拳,將指甲鉗近肉中,幾乎抓出絲絲血痕時,豁然放開。
她冷冷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用另一隻手在案上扌莫到那把更長的細刀,對著他抬了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