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藏金屋齡官甘作妾 結紅線鳳姐義為媒(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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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孝亂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紅玉娘這方將賈芸今兒來的緣故講明,款款的說道:「女兒既然已經出來了,隻怕再難回去。況且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一吊錢度日,從前也沒打算他成個什麼,為的是家生子兒,才不得不送進府裡使喚,窩在怡紅院裡做了那些年粗使丫頭,原指望平聲靜氣過幾年橫豎放出來,誰知竟又跟了二奶奶,雖是有體麵的事,可那天不是懸著心,吊著膽,老虎嘴裡尋唾沫——便得著些也艱難。府裡有我們兩個侍候已是足夠,那銀子是好掙的?沒的再把個獨生女兒墊在裡頭。況且如今又被攆出來,傳出去是甚麼好名聲?若隻管擱在家裡,等著府裡發賣配人,知道是個什麼了局?那芸哥兒雖不是什麼嫡係正宗,大小也是個爺,且不是那些虛花浮浪的子弟,很知道巴結上進,做事也勤謹,又是出了名的孝子,雖然年紀不大,倒也還老成有眼色,近來在二奶奶跟前也極有體麵的,又不把女孩兒做丫頭看待,說明了娶過去做平頭夫妻,三絡梳頭,兩截穿衣,隻比府裡奶奶少些金銀穿戴,身份卻是一樣的。你若舍不得他吃苦,大不了多賠些嫁妝,就是破些銀子,買兩個小丫頭子賠送也沒什麼。」林之孝也道:「說的極是。」又道,「既這樣,紅玉終是二奶奶使過的人,要嫁人,也該同二奶奶說一聲。不然倒像慪氣似的。況且也要她肯放人才是。」

林大娘答應了。次日一早,先與女兒說了,紅玉如何不願意,雖然口裡隻說「憑爹娘做主」,然而紅生雙頰,低頭弄帶的情形,分明千肯萬肯。林之孝家的看了,也就心中有數,倒暗暗嘆了口氣。且進府來,諸多瑣事,忙碌了一頭晌,直到午飯後方尋個空兒來至鳳姐院中。

鳳姐才因旺兒家的來報彩霞死了,求賞發葬銀子。鳳姐兒允了,打發旺兒家的去了。因向平兒嘆道:「難得我想做件好事,竟沒做成。可見老天不容我積善。」平兒拭淚道:「彩霞在府裡幾年,同我原是極好的姐妹。我想跟奶奶請半日的假,親去送一送。」鳳姐點頭道:「你去罷,我別的善積不得,你去送一送他,也就當是我去過了。好好替我跟他賠個不是,說我害了他了。」平兒勸道:「這是什麼話。奶奶也是好意,這是他的命,卻與別人無乾。」鳳姐道:「這也難說。隻是我有心再做一件好事,卻不知道做的成做不成。」

平兒忙問何事,鳳姐道:「小紅白跟了我一場,平時也小心伏侍,偏偏一個不小心被太太攆了去,我為他誤了巧姐,也沒心思留他。如今姐兒並沒怎樣,想來這件事其實不與他相關,倒別白冤枉了他。你替我找個閒兒去看看他,有什麼可幫可做的,就替他完了心事;再不然,就把她身價銀子免了,白放了她,也不枉他伏侍我一場。」平兒喜道:「果然如此,就是奶奶的天大恩德了。世人常說西方無量佛如何如何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卻多半都是拜觀音,口裡念著『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可見這『大慈大悲』是比『神通廣大』更得人心的。」鳳姐聽了,不氣反笑道:「你這蹄子越來越壞了,連我也打趣起來。」

方說著,林之孝家的已進來了,先請了安,又問過巧姐兒的病,這才緩緩回道:「自小紅前兒出去,我們老兩口幾差沒白了頭,隻恨他不開眼,丟了差使事小,折了奶奶的麵子事大。所以意思要趕緊替他尋一門親事打發了,沒的留在房裡打臉。恰好有媒人來說,從前奶奶提拔過的那位芸二爺竟不嫌棄他,願意娶了去,隻是小紅在奶奶跟前這些年,奶奶疼他,便像疼自家孩兒一樣,他的終身大事,我們不敢擅自做主,所以來請奶奶的示下。」

鳳姐見他來,隻當他要替女兒求情,便不肯主動說要放小紅贖身之事,及見林之孝家的毫無怨望之意,仍是一味奉承,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芸兒那小子倒有眼光,就不知他是何時存了這個心,我竟一點不知。」林之孝家的忙道:「自是他日常往來回應奶奶,見著女孩兒一兩麵,近日聽說出府去,才有這番心思。若說從前就有的,斷斷不能,便是他有,我們也不許女兒做下這沒臉的事。」鳳姐猶自沉吟。平兒忙故意將方才鳳姐的話說了一遍,林大娘聽了,沒口子道謝。

誰料那邊賈芸早又求準了寶玉前來,也說為賈芸提親,鳳姐笑道:「難得你這般念舊,肯替他二人出頭,我若阻攔,倒是棒打鴛鴦了。」遂一口應允,願作保人,又命寶玉做媒證。林大娘自覺麵上有光,十分喜歡,回家與林之孝並紅玉說了,也都喜悅非常。賈芸與紅玉的親事遂這般定下來,隻等擇吉迎娶。紅玉自覺終身有靠,一番禍事變喜事,倒也得意,再不提回府的話,隻安心在家中待嫁。不提。

且說寶玉作成賈芸、紅玉婚事,十分暢快悅意,因向鳳姐笑道:「到底是鳳姐姐會調教人,小紅在我屋裡那些年都不能顯山露水,才到姐姐屋裡幾天,就出脫的美人兒一樣,連芸兒那樣機靈的人,也取中了。」鳳姐笑道:「我聽你哥哥說,你從前認過芸兒做乾兒子,可是有這話?」寶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小時候的營生了,提他乾什麼?」鳳姐笑道:「你可知道小紅的娘是我乾女兒?你做成了他們這宗親事,從此須得叫我做嬸子了。」說的旁邊侍候的人都笑起來,寶玉更加不好意思。

鳳姐又道:「論起這小紅,還與你林妹妹有個巧處。」寶玉忙問何巧之有,鳳姐便笑著說了小紅原名林紅玉,隻為重了寶玉、黛玉二人的諱,故而改了紅玉,因道:「這回出了園子,又眼瞅著要嫁人,自然便要回復從前的正名兒,一個叫林黛玉,一個叫林紅玉,何不是巧?」

寶玉笑道:「果然巧的很,聽去卻像是一對親姐妹的名字,黛為青,一青一紅,又相襯,又相應,再巧沒有。我那裡叫作怡紅院,又叫絳芸軒,絳也是紅,倒伏了芸兒和小紅兩人的名字。可見天緣巧合,早有預兆的。」說著心中卻又起一念,想著賈芸同自己一樣,也是排行第二,如今卻與小紅成此佳偶;既然廊下二爺與林紅玉終成眷屬,焉知不是預示著自己這個寶二爺與林黛玉的婚事在即呢?因此搖頭晃腦,喜不自禁。鳳姐見他喜動於色,也就約略有些猜著,因道:「我沒你們讀書做詩的人想的多,一個名字也有這些說道。隻是白提醒你一句,這裡說說就算了,等下見了你林妹妹,可別混說混比,他聽你把他同丫頭的名兒提在一起,又該置氣了。」

正說著,玉釧走來相請,說太太找二奶奶說話。寶玉就便辭了出來,先去外書房找著賈芸,將事情告訴了,笑道:「林大娘已經得了信,千恩萬謝的去了,如今這件事大功告成,你卻拿什麼謝我?」賈芸笑道:「金山銀山搬來,寶叔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實實的替寶叔辦幾件事,盡點孝心,再者尋著稀有花草送幾盆來,或者寶叔看著還高興些。」

忽然茗煙急匆匆跑來告訴,說方才看見賈雨村的轎子進門,隻怕等下還要指名兒求見二爺呢。寶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厭這些人,偏偏走到那裡都見到他,前兒在北靜王府祝壽,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員在那裡坐席。」又向茗煙道,「若老爺找我,隻說北靜王府請我吃酒去了。」茗煙苦著臉道:「罷喲,這要被老爺知道,是要打死的。況且二爺不在府裡,我怎麼倒閒(鹹)在這裡醃肉乾兒呢?可不是打嘴?」賈芸笑道:「猴兒崽子這會子又裝沒耽待了,前兒在水月庵裡何等威風來?」茗煙便笑起來,一時豪氣乾雲,拍月匈脯道:「為二爺的事,茗煙火裡火裡來,水裡水裡去,拚著被老爺亂棒打死,隻說沒看見二爺便是。」

寶玉笑著,別過賈芸重新進園來。因怕丫環來找,且不回房,隻往花漵一帶行走,賞頑那春光爛熳,杏紅柳綠。忽見柳遮杏鬧處忽的飛起一人,倒唬了一跳,定睛再看,卻又不見了,正詫異間,忽然又飛盪過來,又聽到樹後有女子語笑聲,才知道是有人在打秋千,細聽那聲音,似探春又似湘雲,及欲看那人,隻見他大紅裙子揚起在風中,直如飛仙一般,悠來盪去,卻辨不清臉麵。

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來,隻見探春和待書在一旁拿著衣裳、環佩等物,翠縷正推送一人盪秋千,方知是湘雲,笑道:「你們倒頑的高興,怎不叫我來推?」又說,「雲妹妹抓緊了,小心掉下來。」

一時湘雲停了秋千下來,鴉鬢微斜,粉臉生津,拭著汗笑道:「昨兒我們那些人等著你開社,且是蕉下客的芳誕,到處找你不見,這會子又做什麼來了?」寶玉道:「我教丫頭送去的一字一畫,三妹妹收到了麼?」又問要不要打秋千,自己來送。探春便也脫了織錦夾紗花枝俏的通袖袍子,露出粉白對襟琵琶小襖,下邊係著杏紅百襉繡花緞的唐裙,又束一束月要帶,便蹬在畫板之上,兩手握了彩繩,道:「行了。」寶玉便推送起來,起初不敢用力,隻微微盪起,湘雲笑道:「打秋千一定要到高處才有好風景,隻管這樣悠著,倒不如坐下來了。」寶玉這才微微用力,探春還叫再高些。

又打一會兒,探春已領悟得其中訣竅,也不必寶玉推送,隻自己月要間暗暗用力,雙腿繃的直直的微微一蹬一踏,畫板已起在半天雲裡,杏紅裙子舞的一麵旗似,露出底下鬆花綠的綁腿膝褲,大紅高幫滿繡緞子鞋,直欲飛到九重霄去。寶玉見用不著自己,遂退在一旁觀看,點頭嘆道:「金履飛登楊柳翠,湘裙漫卷杏花紅。斯情斯景,便是曹衣、吳帶,也不能形容的。」

翠縷伏侍著湘雲穿上大衣裳,又將金麒麟、荷包等物一一係回。寶玉見了,忽想起一事來,向湘雲道:「我從前送你的那隻金麒麟哪裡去了?」湘雲臉上一紅,反詰道:「沉甸甸的問他作甚?」寶玉道:「前幾日馮紫英邀我去他家坐席,說是邊境緊張,隨時便要奉命開拔的,所以在家裡設了靶場、跤場,每每招些子弟前來較藝,其實不過是找個由頭時常聚聚。那日射圃,恰遇著威武將軍的公子衛若蘭,月要間也係著這麼一隻麒麟,光彩閃爍,很像我送你的那隻,所以問起。」湘雲低了頭不答,翠縷卻掩口而笑。

寶玉驀然省起,喜道:「早聽說妹妹有了人家,一直不曾問起是誰家有這樣福份,原來竟是他!真真好個人物,不枉了妹妹平素為人。那衛若蘭人物風流,武功了得,與妹妹恰可稱作一對兒神仙眷侶。」知道史家拿自己送的金麒麟與衛家做文定,倒覺歡喜,笑眯眯瞅著湘雲不住點頭。湘雲更加羞澀難當,恰見探春秋千慢下來,似欲停住,忙上前假裝接應,就勢避開。寶玉便也過去幫著摟住彩繩。探春下來說道:「剛才遠遠看見玉釧兒過來,東張西望的,不知找誰?」

說著,玉釧已到跟前,看到寶玉,猛的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來卻在這裡。太太要見你呢。」寶玉一時不解,隻當仍是為著賈雨村之故,笑道:「你說清楚些,是老爺找我還是太太找我。」玉釧兒嗔道:「老爺找你,卻與我們什麼相乾?自然是太太要找你,才命我來傳。襲人說你一早出去不見回來,茗煙又撒謊吊猴兒說沒看見。我想著剛才明明見你在二奶奶屋裡說話,怎會眨眼就飛了不成?所以進園子來,若不是看見三姑娘盪秋千,還找不到這裡來。」探春笑道:「我隻道自己在秋千上可以看的高遠,原來他在地麵上看我,卻也看的真切。」眾人都笑起來。

寶玉因隨玉釧兒來至王夫人房中,見王夫人正坐著翻黃歷本子,見他來了,且不理他,隻望著鳳姐說道:「幾次說要讓寶玉搬出來,總因這忙那忙,誤到如今。難得這些日子天氣晴朗,正好把這件事著緊辦起來。所以我今天找你來,特地說給你知道,從明兒起寶玉就不住在園裡了,一概用度開銷當減則減,除了跟出來隨身伏侍的這幾個丫頭外,怡紅院隻留兩個守夜嬤嬤負責打掃,其餘小丫頭隨你分給別的姐妹使吧。」

鳳姐兒隻得答應了,因怕還有別的吩咐,便不敢去。寶玉聽了這話,卻恰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也似,雖然早知道有今日,寧可捱一日是一日的,因此涎著臉求道:「太太何苦急在這幾天?自從二姐姐死了,寶姐姐又遷出園子,如今那裡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來,越發沒人了。好歹讓我送了琴妹妹、雲妹妹出嫁,再搬出來吧。」

王夫人冷著臉道:「正是為園中姊妹多半已經有了人家,你也眼瞅著要成家的人,若再像從前那般隻管在園裡住著,姐妹堆裡廝混,一時有個不妨頭,亂說話,傳出些什麼不好聽的來,倒把大事耽誤了。所以不如盡早搬出來,省的我日夜懸心。」寶玉聽到「成家」一句,卻打了一個突,因問:「誰要成家?同誰成家?」王夫人笑道:「你還做夢呢。早在二月裡你大姐姐行前,就叫宮裡太監傳下話來,說寶姑娘德性溫良,舉止沉重,品貌學問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連日子都定好了,隻等回京就要替你們完婚。你們從小和睦,如今親上做親,你可喜歡?」

寶玉不驚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賜婚,也該給我和林妹妹賜婚才是,怎麼倒是寶姐姐?可是太太弄錯了?或者大姐姐弄錯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來,我必要在他麵前分爭明白的。」王夫人斥道:「真是糊塗話。婚姻大事,怎麼會弄錯?我親耳聽跟娘娘的抱琴說,那日娘娘省親,叫你們姊妹每人做一首詩出來。你一個人獨做四首,在那裡為難。寶姑娘走來提醒了你一句什麼『怡紅快綠』,說是『娘娘不喜歡的你偏要寫,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卻自恃聰明,替你做了一首『杏簾在望』教你打小抄兒,隻當別人都是傻子。豈不知太監宮女站了一屋子,難道都是木偶擺設,聾子瞎子?他們在宮裡,什麼不知,什麼不解,生平最會的就是察言觀色,那容你們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搗鬼?」寶玉辯道:「娘娘當時還誇了林妹妹做的好,說四首詩裡以此為佳,怎麼倒責怪起來?我不信。」

王夫人冷笑道:「娘娘當時並不知道你們的把戲,所以誇獎;及後來回宮聽人說了,才知道竟被你們合謀蒙在鼓裡,焉得不怒?說句重話,這便是欺君之罪。你還指望他顧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說他輕狂,不知輕重,真要幫你,就該像寶姑娘那樣,細心體上,揣摩著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這才是識大體、知輕重的千金閨秀,才是真心為你好。這樣的賢德之妻,便打著燈籠,那裡再找第二個去?所以你姐姐那時便取中了他。要不後來端午節賞賜眾人,怎麼獨他的那份和你一樣呢?」

寶玉聽了這話,又似有理,不由的不信。卻終難平服,知道與母親強辯無益,隻道:「我找老太太說去。」王夫人厲喝道:「打量老太太便會幫你,容你胡來麼?別說娘娘已經給你賜婚寶姑娘,就是沒有賜婚,林姑娘也已經是有人家了的,何容你再存什麼別的想頭?」寶玉聽了,三魂轟去,七魄不全,大驚道:「林妹妹有了人家?這是那裡的話?」王夫人冷笑道:「你還不信呢。就是今兒早上,北靜王府裡請了從前教過林姑娘的先生賈雨村問名說媒,不幾日就要定茶換盅,下催妝冠帔花粉的。你不信,隻管問老太太去。」

王熙鳳聽到「賈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賜「假畫」,不由心中一動。不及深思,卻見寶玉聽了這話,臉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顧不的禮數,大叫一聲「我找老太太去」,轉身便跑,不提防絆在門檻上,一跤跌倒,連頭皮也擦破了。彩雲、玉釧兒忙過來攙扶,連站在門外廊簷下侍候傳喚的繡鸞、繡鳳等也都唬了一跳,忙近前來,王夫人見寶玉額頭上一縷血痕直流下來,幾乎迷了眼睛,也驚慌起來,一迭聲的叫人拿藥水來搽。寶玉卻一聲不響,推開眾人,牽起衣裳仍然隻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鳳姐在身後直著脖子叫喚,隻不理會。

一徑跑至賈母房中。賈母正坐在椅上,滿麵淚痕,看見寶玉頭破血流的進來,一把摟進懷裡,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麼?」寶玉隻覺憑空打了個焦雷,砸的天昏地暗,站立不穩,從懷裡掙開問道:「怎麼老祖宗也來哄我?」賈母道:「那裡哄你?北靜王爺已經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請了那什麼雨村過來,催著府裡送庚貼兒過去,說是一兩天內,就要抬聘禮來呢。」又回身叫人絞毛巾來給寶玉擦臉。鴛鴦早已拿了止血藥水來,卻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著。

寶玉頭昏目眩,如在夢中一般,藥水搽在頭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擋開琥珀手道:「從前老祖宗親口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難道竟白說了?我的心老太太橫豎是知道的,可知從小到大,我心裡眼裡就隻有林妹妹一個,老太太也說林妹妹好,怎麼竟舍的把他送給別家?那是要了孫兒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這樣對我的。」

賈母哭道:「我的兒,何嘗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實是北靜王府權高勢貴,他們三番四次托人來問,咱們隻裝聾作啞不理會,實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子回應,這都為的是誰?偏是你這個惹禍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鐵架子把那隻碧玉缸打碎,連魚也死了,如今王爺已經知道,雖不肯問罪,焉知心裡不存疑?我們再扣著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見就要大禍臨頭了。那時不但你林妹妹保不住,隻怕這個家也要散了。」

寶玉聽了,心裡約略有些明白過來,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來,說:「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領,這便去王府裡分說明白,憑殺憑剮,都隨他們,有我活著一天,決不叫妹妹去。」又說,「若領不下,寧可與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願意的。」

說著,王夫人已經扶著丫環,同鳳姐兩個喘籲籲的過來,聽了寶玉這話,怒道:「又胡說了,好好的尋死覓活,婚嫁是喜事,如何隻說到忌諱上頭?你妹妹去那府裡,是做王妃,並非尋常妾侍,北靜王爺愛才慕賢,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托請尋常官媒,卻巴巴兒地找了林姑娘的業師賈雨村來下帖,可見至誠;況且從前北靜太妃也曾親口對老太太許可的,說進門就要封誥,花釵九樹,鳳冠霞帔,所有禮遇用度,都與正妃一樣。這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便是你林姑媽、姑夫在世,想必也是願意的。你正該替你妹妹高興才是,如何隻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叫你老子聽見,皮不剝了你的。」寶玉不管不顧,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們的事。豈知我們是不怕死的,就隻怕活著不能在一處好好的活。二姐姐已經死了,雲妹妹、琴妹妹也都有了人家,雖然三妹妹、四妹妹的事還沒定,想來不久也都是要散的,留下寶玉一個孤魂野鬼兒,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寶玉這輩子並不求別的,隻願跟林妹妹一起,要活,一同長命百歲;要死,一同化煙化灰。如今你們又要送林妹妹走,還把寶玉留下來做甚?寶玉寧可這會兒跟妹妹一同死了,倒還乾淨些。憑他是王爺還是皇上,妹妹又何曾是攀龍附鳳、貪慕權貴之人,都看作庸豬俗狗罷了。」

眾人聽他說的大膽,都忙上前勸慰,用話遮掩。寶玉那肯理會,隻跪在賈母身前,插蔥也似磕下頭去,口口聲聲隻叫「老祖宗救我」。賈母見他這樣,越發哭的涕淚橫流,拍月匈叫道:「我那世裡造下孽來,有了這兩個玉兒,竟不是孫子孫女兒,竟是前世裡冤家,可可的要我的命來了。」

鳳姐見不是事,勸了賈母又拉寶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這件事或者還有回旋餘地,咱們倒不必自亂陣腳。橫豎日子還早,慢慢的想法兒,三個臭皮匠還抵出一個諸葛亮來呢,大家不用慌,事到臨頭,我自有主張。如今還有一句話說:這件事還得先瞞著林妹妹才是,不然,他那病身子隻怕抵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為如何?」王夫人怪道:「這是他的大喜事,聽見了自然高興,豈有不樂反病之理?」

鳳姐見王夫人一味愚鈍,隻得忍氣吞聲,笑道:「太太說的自是大道理。隻是林妹妹自小在府裡長大,忽然說要出嫁,怎麼不驚心傷感呢?他的心思又重,身子又單薄,況且我聽說他這些日子本來不好,倒是遲些日子等他安健了,再慢慢兒的說給他不遲。」賈母道:「這說的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個字。」王夫人見賈母這樣,便不再說話了。

賈母又垂了一回淚,年老之人,禁不的傷感操勞,歪在榻上朦朧欲睡。鴛鴦忙上來侍候。王夫人遂與鳳姐一起辭出,且命寶玉跟著,又說了些明兒如何搬遷,如何分配房間,如何安置丫頭的閒話。那寶玉心如刀絞,六神無主,隻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與鳳姐議論,竟像與己無關一般,呆呆的毫無反應。王夫人見他這樣,十分煩惱,欲說他幾句,又怕教訓重了慪出病來,隻得忍氣命人好好的送他回去,又叫收拾東西,預備明兒遷出。正是:

人間若有回頭藥,好過嫦娥不老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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