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坦白與真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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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坦白與真相

張郃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吃力地半支起身體,看到自己的右膝上牢牢地釘著一支精巧的弩箭。

弩箭的箭頭已經深深沒入膝內,隻留下淺黑色的尾杆留在外麵。

赤紅色的鮮血正順著箭身的四條凹下去的放血槽潺潺流出來。

他知道箭頭上有倒鈎,光憑手是不可能將其拔出來的。

「這就是元戎弩的威力吧……」張郃心想,同時感覺到全身有些綿軟,視線也因為血液的迅速流失而變的模糊起來。

在隴西這幾年的戰爭中,他已經無數次地見識過這種弩箭的威力,無數次地見到魏軍士兵被洞穿並發出淒厲的慘叫,死者名單中甚至包括他的同僚王雙;而現在,終於輪到他自己切身體驗這種恐怖了。

張郃緩緩吐了一口氣,驚訝地發現到自己居然一點也不覺得恐懼。

也許是在沙場上的時間實在太久的緣故吧,這位年屆六十的老人甚至對自己的死亡都變的麻木起來。

在他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魏軍士兵和戰馬的屍體,每一個人身上都至少插著三根弩箭;大魏的旗子折倒在塵土之中,一角已經被掌旗兵的鮮血濡濕。

「如果我軍能夠擁有這樣的武器……我記得似乎……」張郃的腦海中跳出一絲疑問,不過這念頭沒持續多久便被更多的思緒所淹沒。

人死之前,一切往事都會在瞬間湧入,即使是戎馬一生的耆宿老將也不例外。

他抬起頭來,遠處高坡上隱約可見蜀軍的弩士人頭聳動,這是最後一次與敵人直麵相對了。

張郃唇邊似乎微微露出微笑,他的眼前掀起一陣煙塵,視線更加模糊起來,隴西的風真冷啊……

蜀漢建興九年,魏太和五年,漢丞相諸葛亮因糧草將盡而主動結束對峙,全麵撤出戰場。

魏左將軍張郃追至木門遭到元戎弩箭伏擊,陣亡。

漢軍旋即從祁山撤回漢中。

第四次北伐戰爭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五月十日,荀詡一行押解著李平和狐忠返回南鄭城。

一路上狐忠仍舊保持著被綁縛的狀態,時刻都有人看守。

同行的人裡,李平當他是同病相憐的難友,鍾澤當他是叛逃未遂的官吏,惟一知道真相的荀詡則一直保持著沉默,遠遠跟在隊伍後麵,盡量遠離那兩名囚徒。

當他們抵達南鄭城的時候,發現城內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李平在離開前下達的那幾個命令造成了極大的混亂,因為長時間的封鎖,南鄭與外界的聯係完全中斷,行政係統基本陷入癱瘓,各個部門都陷入惶恐與焦慮之中。

很多官吏強烈要求解除戒嚴令,但衛戍部隊仍舊堅持原有的命令,事實上他們也對丞相府遲遲沒有下文而迷惑不已。

幾乎每天都會有暴力闖關的事件發生。

而丞相府則在直屬衛隊的環伺之下一直保持著沉默,無人能進,也沒人出來。

不知道自己守護的其實是空城的近衛隊長雖然心中和別人一樣疑惑不解,但命令始終是第一位的。

這期間無數官員要求與李都護見麵,也有許多信使拿著公文要求遞入丞相府內,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拒絕了。

至於靖安司,針對它的包圍已經名存實亡。

丞相府沒有後續指示發出,包圍部隊隻好原地待命,士氣下降很快,對靖安司人員的潛逃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他們出不了城。

唯一仍舊被羈押的人隻有杜弼和阿社爾,他們在荀詡逃脫以後就被捕了,並被投入監獄嚴密監視。

不過隨著以闖關罪名被捕的人數增加,這種監視也就不了了之。

荀詡等人進城沒費什麼周折,他們將李平抬了出來。

失魂落魄的李平沒有作出任何出格的動作,他順從地按照荀詡的吩咐,以中都護的身份命令守城士兵開門。

已經被戒嚴令弄的焦頭爛額的士兵們一見李都護終於現身,無不大喜,也沒多想原本該呆在丞相府的李平怎麼會出現在城外,連忙把大門打開。

一行人進城後直接來到丞相府,李平簡短地指示直屬衛隊戒嚴令解除,然後沒作任何解釋直接進了丞相府。

一直到這時候,荀詡才鬆了一口氣,原本他還擔心李平會突然發難反讓衛隊把他們幾個人抓起來,現在看來李平還不至於蠢到那種程度。

在鍾澤的嚴密監控下,李平暫時恢復了在南鄭城的領導地位,這是為了盡快城內秩序的權益之計。

他對外解釋說自己前幾日是去江陽視察了,這雖不能服眾,總算也是丞相府這些天來第一個正式聲明。

狐忠則稱病被軟禁在家中,由數名推鋒營士兵日夜監管。

荀詡把這一切安頓好以後,立刻前往南鄭的監牢,杜弼和阿社爾已經在裡麵呆了足足四天。

一放出來,杜弼就急切地聞荀詡事情發展如何。

荀詡無法告訴他們真相,隻好含糊地說自己恰好碰到一隊巡邏的軍人,在他們的協助下成功攔截到了李平。

「那燭龍到底是誰?」

杜弼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荀詡楞住了。

這是一個已經知道答案的艱巨問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別說燭龍的真實身份,就連徐永仍舊在世的消息都不能泄漏給杜弼。

在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他選擇了一個最拙劣的回答,帶著愧疚說:「目前這仍舊是個秘密,輔國,對不起。」

聽到這個回答,杜弼的眉毛隻是輕微地挑動了一下,然後他露出理解的笑容,拍拍荀詡的肩膀說:「不必為難,大家都是乾這一行的,我明白你的難處。」

荀詡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

其實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這一次的結局都很完滿:他的朋友並沒有真正背叛蜀漢,蜀漢也在與曹魏的情報戰中占據了優勢,於公於私都值得讓人歡喜,但荀詡心中始終鬱積著一塊陰雲,讓他的心情無法舒展。

這不再是關於友情,而是一些涉及到忠誠的東西……

「孝和?

你想什麼呢?」

杜弼看荀詡怔怔地望著遠處發呆,伸出指頭在他麵前晃了晃,「你是太累了吧?

也難怪,自從徐永回來以後,你就一直在忙碌,也該休息一下了。」

「唔,也許是該休息一陣子了。」

荀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同時讓雙肩垂下。

他現在確實感覺到疲憊,非常的疲憊。

當天晚上,荀詡去拜訪了成藩。

成藩對這位久未謀麵的好友的突然造訪很驚喜,拉著他一起出去喝酒。

在席間,成藩驚訝地發現荀詡的酒量暴漲,他什麼也不說,隻是拉著成藩一碗一碗地乾,直至酩酊大醉……

五月十五日,諸葛丞相返回南鄭。

和第二次北伐後一樣,人們為蜀漢在戰略上的徒勞無功而感到沮喪,但又為在撤退時成功擊殺一員大將而歡欣鼓舞。

大部分人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目送丞相的車仗緩緩開入城中。

荀詡並沒有參加入城式,他被要求等候在軍正司的一間密室之前,狐忠也是,而李平則被安置在密室之內。

那房間沒有窗戶,所以荀詡無從知道這位中都護的表情究竟為何。

「孝和,這幾日過的如何?」

狐忠忽然偏過頭來問,他這幾天一直被軟禁,直到今天才被放出來。

荀詡「唔」了一聲,雙手垂下,繼續保持著恭敬等候的姿勢。

對於狐忠他沒有什麼恨意,兩個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效忠祖國,但這不代表他會因此而釋然。

狐忠看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荀詡的心境波動,於是也閉上了嘴。

兩個人就如同石俑一樣肅立在密室兩側,好像從不曾相識的陌生人。

這裡位於地下,氣味有些陰冷與發黴,走廊兩側都鑲嵌著銅製掛台,上麵點著蠟燭。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通道裡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狐忠和荀詡同時抬起頭,看到諸葛丞相和薑維兩個人走過來,麵沉如水。

遠處站著幾名軍正司的軍人,但他們顯然接到了不許靠近的命令。

諸葛丞相走到門口,停住了腳步,把兩道目光從荀詡臉上掃到狐忠,又從狐忠臉上掃到荀詡。

兩個人垂頭拱手,叫了一聲:「丞相」。

丞相這時嚴肅的臉上才稍微綻出一絲笑容:「孝和,守義,你們兩個作的很好。」

「一切為了漢室復興。」

丞相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把目光固定在荀詡身上,荀詡發現他比出征前又憔悴了幾分。

「孝和,想來你也都知道了。」

丞相的聲音依舊低沉。

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問題,荀詡隻能簡短地回答道:「是的,丞相。」

丞相眯起眼睛,用感懷的口氣問道:「唔,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兩年前的那次會麵?」

「是的,丞相。」

荀詡的詞匯量變的十分貧乏。

兩年以前,荀詡在接受了軍方苛刻的評議審查之後,曾經被諸葛丞相秘密召見,荀詡一直認為那次談話是自己撐過低潮期的關鍵。

「我記得我曾對你說過,身為領導者,我必須尋求某種程度的內部安定,這種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犧牲的。」

丞相說,隨手將脫下來的布袍交給薑維。

荀詡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巧妙地把話題的重心轉移開:「您說的每一句話,小人都一直銘記在心。」

對於這個曖昧的回答,諸葛丞相沒露出任何不悅,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須,沖荀詡略一頜首,說道:「你理解就好,漢室的復興還需要你的能力。」

荀詡又作了一個揖,謙遜了幾句,然後回復成最初的站姿。

諸葛丞相沒有多說什麼,他推門走進密室,然後薑維從外麵把門關好,站到了狐忠與荀詡之間。

三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誰也不說話。

薑維比兩年以前老成了許多,年輕人的稚氣已經逐漸為沉穩持重的氣質所取代。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荀詡,舉止既沒表現出高人一等的傲氣,也沒有過分親熱。

「你們做的很出色。

盡管外麵的人不會記住你們的功績,但是我會。」

薑維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和外麵相比,屋子裡此時的氣氛更加叫人抑鬱。

這間石室沒有窗戶,裡麵隻鋪陳著一張木製方案和數根蠟燭,方案上還擱著一壺酒與兩個酒碗,坐在一側的李平了無生氣。

諸葛丞相坐到他的對首,先一言不發地為他斟滿一碗酒。

李平的目光極力躲避,雙手不安地揪著衣襟,原本一條大漢現在卻畏縮的有如一隻受驚的山雞。

「正方,來,為先帝乾上一杯。」

丞相端起酒碗,嚴肅地說道。

李平沒有勇氣舉起碗,他認為諸葛亮是在嘲弄他。

諸葛丞相也不以為意,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突然將酒碗摔在地上,隻聽「嘩啦」一聲,屋中沉滯的空氣被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切裂。

李平象是被針紮了一樣,全身嚇的一激靈,顫抖不已。

「李平,你不敢為先帝敬酒嗎?」

丞相的怒氣突然爆發了出來。

「孔……丞相,我……」

「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托孤之重的老臣,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讓大漢二十五帝蒙羞的路!」

在李平的印象裡,諸葛丞相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脾氣--即使兩年前馬謖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憤怒。

他惶恐地跪伏在地,雙手撐在地上,頭低低垂下:「我知罪,我願意承擔一切責罰,隻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遺族。」

「承擔一切罪責?」

丞相冷笑道,用手點著李平,「你以為你承擔的了嗎!處斬一名企圖逃亡的中都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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